很快，刀条和胖头，还有那些看热闹的闲人，都乱糟糟地走了过来。
有人眼尖，一眼就看到无量脸上的淤青指痕，忍不住大笑：
“无量，你又骗酒喝啊？哈哈，你脸上要是哪天没有巴掌印，我就送一罐酒给你！”
无量讪讪而笑：
“喝酒人的事，怎么能说骗呢，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无量的话引起哄然嘲笑，酒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掌柜：
“掌柜的，真有种！你就不怕这个灾星给你带来厄运吗？”
胖掌柜没有理睬，朝着刀条拱手：
“不知刀条大人，有什么吩咐？”
谁知刀条根本不搭话，他的兴趣不在掌柜身上。
他静静看着那怯生生的无量，心中也不免有些好奇：
“你就是无量？”
无量点点头，小声问道：
“是的，大人您是新来的聚落长刀条大人吧，不知道大人找我有什么事情呢？”
所有人并不清楚，此刻看着衣衫单薄、有些木讷和可怜的无量，一样在偷偷地打量着众人，他发动了个人专属的“玄秘之眼”。
好吧，所谓的“玄秘之眼”，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美化说法，本质上其实就是眼神失焦涣散、眸子冷寂空洞的那种状态。
每当他发动这个“天赋能力”的时候，在他黑洞洞的眼中，每个人身上都会出现无数的线条，有两根最粗大最明显的，盘旋而上，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虚空。
无量偷偷松了一口气，刀条的那两根线都很正常。
刀条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问道：“你今年十六岁？”
无量再次点头，刀条继续询问：
“那么，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生来就和其他人不一样，或者说总有一些特别的使命感，比如成为伟大的术士？”
这次，无量坚决地摇摇头：
“不，大人，我就是个最正常、最普通不过的人！小时候希望长大后拯救世界，现在发现整个世界都无法拯救我。”
这种说话方式，让刀条皱起了眉头，他追问道：
“不要扯东扯西，老老实实回答！他们都说你习惯说些大家都不明白的事情，经常给别人带来厄运，整个聚落中就你和胖头有别于其他同龄人。”
无量依然摇头：
“大人，很明显，他们都没有那传说中的IQ，我给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编出来骗傻子的，顺便骗吃骗喝。”
周围立即响起一片谩骂声。
听着这些谩骂，无量却无动于衷，他鄙夷地看向胖头，脱口说道：
“大人您看，整个聚落中，只有胖头才是真的不一般，他的智慧把他的脑袋都撑大了，他也承受了在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饭量。”
这话一出，无量自己都有些愕然。
他有时候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经常与周围大多数人的表达方式有巨大差异，就像并非自己的本意。
胖头谄媚地低身，对刀条说道：
“大人，您看，您看，无量的口中就没有一句实话，别被他骗了。”
刀条点点头，脸上却有了一丝微笑，给众人宣布道：
“呵呵，无妨，这些小把戏，老子可不在乎，身为这聚落的负责人，必需要完成巡山使大人的任务。
“胖头，无量，你俩听着，上面有帝国大人物，大发慈悲，要培育强大术士，在全国海选，寻找刚满十六岁并有奇异之处的潜力少年。
“我宣布，落凤聚落，就你和胖头入选！
“有没有术士潜力，你我说了都不算，要等上面的大人们考察。
“说不定，要是你们把握住了机会，我们聚落还会出高贵的术士大人呢，那可是天大的幸运！”
众人不断点头称是，认为刀条很有远见。
好几个人，包括掌柜的，都对胖头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至于那向来不靠谱、满口胡话的无量，自然不在众人的期待中。
无量那张俊得有些不真实的小脸，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刀条大人，我能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众人愕然。
这么不给面子？
刀条面色一凝，有些恼怒：
“小子，你就算不识抬举，至少也要顾全大局，我们聚落人少，符合年龄规定的就更少，总得有人入选才对啊。不仅要入选，还要不计代价争取成为高贵的帝国术士。实话告诉你，这不是和你商量，这是决定。”
凡是需要你顾全大局的时候，你就不在他们的局中；
凡是叫你不计代价的时候，你就是这个代价；
凡是鼓励你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极有可能就是需要你去填坑；
凡是禁止你去做某事的时候，就是不想让你分享利益。
诸多陌生的念头在无量的脑海中飞快闪过。
但他胆小惜命、谨小慎微的习惯，让他没有一丝犹豫，转眼间就妥协了，马上承诺：
“好吧，大人，我跟你去驻龙小镇。”
刀条见无量也算是识时务，也就点点头：
“很好，你和胖头都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跟我去镇上。”
交代完毕，刀条就离开了。
胖头得意洋洋，仰头打了一个哈哈，朝家中走去。
众人轰然散去，还有不少人和胖头套着近乎，似乎已经预计到胖头必将成为高贵的术士。
酒馆掌柜鄙夷地看着默默发呆的无量：
“还杵在这干什么，快回去收拾准备一下行李，不过，你那狗窝中估计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行李。”
无量就像如梦初醒，呵呵一笑，给掌柜挥挥手，转身离开。
沿着污秽的巷道，几经转弯，就到了落凤聚落那座最大宅子的围墙外。
规整的花岗岩垒砌的高大围墙，条石缝隙中还有一些坚强生长的草茎。
无量避开了大宅的正门，沿着围墙根，转到了大宅子的后面。
在后院围墙根，意外地开设有一个小小的后门。
门洞有点小，即便是身量不高的人，都必须躬着身子才能进去。
无量弯腰推开逼仄的木门，入眼就是一个局促的小院，里边有一间低矮的房屋，房屋后又是一道高高的围墙，把这个小院、房屋与后面的大宅子隔离开来。
无量钻进熟悉的房间，将寒风关在门后，坐在那条只有三条腿的小凳子上，伸手将面前地上的火塘捣鼓一下。
幸好火塘中木炭的余烬里还有一点暗红的微火没有熄灭。
无量赶紧加上几块木材。
整个聚落最不缺乏的资源，就是木材，周围上千公里，全是苍莽森林。
酒馆掌柜说无量的小屋是狗窝，那是有依据的，的确没乱说。
当年背后那个大宅子还属于无量爹娘的时候，这个小屋真的是爹娘用来养狗的。
后来无量的爹娘都死了，无量小小年纪，无以为生，便将宅子卖了。
为了不至于无家可归，住到危险的山洞去，无量便留下了这间狗窝。
一道高墙将狗窝与大宅子的庭院分割开来。
至于大宅子卖出多少钱并不重要，能让无量活下来就够了。
无量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陈旧的小木箱子，掀开盖子，露出里边那些孩童的小玩具，拨浪鼓，竹蜻蜓，小手电，小刀，小枪，小武士……
他翻检摩挲了一遍那些小玩意，又将木箱子盖上，放回床底。
很遗憾，本来还有一个小小的七彩斑驳的木头玩偶，是他爹娘给他的第一个小礼物，早就不知道被自己丢到哪里去了。
还有几个大大的木箱子，将小屋塞得满满当当，无量知道，箱子里面装了许多爹娘留下的物品。
这些都是当年卖大宅子的时候，他实在舍不得，努力留下来的。
无量没有心情去翻检那些大木箱。
看着逐渐旺起来的火塘，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幽深，充满了湿润。
夜色渐深，无量小口小口喝着烈酒，看着火塘中微微跳跃的火苗出神，他的脸色在明灭的火光中也阴晴不定。
他确信，自己也曾是个从不撒谎、说话做事都靠谱的好孩子，至少，当年爹娘是这样说的。
其实，给小聚落每个人讲的那些混不靠谱的故事，都是他睡梦中神魂参与的事件。
有时是参与者，有时是旁观者。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那么多奇怪的记忆，就像一幕幕离奇的故事。
在那些故事中，有时候会危及他自己，基于自保，他会拨弄一下危险制造者身边那神秘线条中的一根，对其扰乱或打结。
这样做就会干涉对方的运势，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使自身变得安全。
如果不将这些故事半真半假讲出来，他将噩梦连连，仿佛是神魂依然在不同的时空中流浪。
事实上，在无量模糊的认知中，有幻听幻视幻想症状，加上倾诉欲，这是病。
只有喝一点酒，他才会获得神魂的宁静，获得一个相对有效的深度睡眠。
因此，他并不想离开聚落，泄漏自己有病的秘密。
……
次日清晨。
春寒料峭，巷道上的泥泞上铺滿了惨白冰霜。
无量锁好小门，将钥匙塞进围墙上一个不起眼的缝隙中。
一抡手，将一个小小的包袱甩在肩后，沿着围墙跟，朝大宅子大门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大门口，无量听到细微的“嗡嗡”声。
寻声仰头，看到半空中有一艘小小的低端载具飞临。
那是新任聚落长官刀条大人的载具。
载具是当下所有飞行器的统称。
很显然，刀条要将载具降落到大宅子内的庭院中，等候无量和胖头登上载具。
无量的视线越过围墙，还能看到大宅子的高楼屋檐上，疏疏落落悬吊着又长又粗的冰凌。
温暖的朝阳中，晶莹剔透的冰凌下端，有水珠间歇滴落。
宅子的大门已经敞开，无量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刚一进门，就看到刀条的小载具已经停靠在院内空旷的庭院里，刀条也刚刚走下舷梯。
大宅子正房的连廊上，一行人正欢快谈笑，乐呵呵地走下台阶。
胖头和他的家人都来送行，每个人都笑的那么开心。
是的，当年购买无量家这栋大宅子的，就是胖头的爹。
无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但在瞬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面色刷白！
胖头身边那两根玄秘的线条中，有一根的末端，红得刺眼！
那几根长长的冰凌，原本安安静静垂挂在屋檐下，在晨光中闪烁着炫目的光亮，此刻却无声断裂坠落！
“咻！咻！咻！”
冰凌如同锋利的冰箭，瞬间击中正在下台阶的几人。
“噗嗤……嘭！”
胖头应声而倒。
最大的那根冰凌，击穿了他的大脑。
胖头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惨叫，脸上收敛一半的笑容，混着没有来得及彻底展开的惊恐，都还僵在脸上。
这种复杂的表情沾染上不断淌落的红白液体，显得非常诡异。
胖头的家人轰然跳开，还有几人也头破血流，发出惨叫声。
不远处，看着忙乱救人的胖头一家，刀条目瞪口呆。
无量面色依然有些发白，走到刀条身边，静静地等待。
他此刻却有万分荒谬感。
他可以发誓，根本没有对胖头的命运线动手脚，真的是他自身运气太差了。
刀条咽了一口唾沫，转头看向无量。
无量的脸上马上有既震惊又感慨的神色：
“大人，胖头真是太不走运了……这做人一旦不靠谱啊，运气也跟着不靠谱，意外的事情总是随时都在跟随。”
刀条下意识点点头：
“是啊，是啊，胖头明明都答应我了，现在却无法去镇上了。”
刀条疾行几步，到胖头身边看了两眼。
随即他通过胖头弥散的瞳孔，可以确定，这家伙的确是救不回来了。
刀条微微摇头，对那些嚎啕大哭、慌乱施救的胖头家人直接忽略了。
转身回到载具边，他给无量努努嘴，示意无量登上载具。
无量老老实实登上那小型载具，随便在一个简陋的舱位坐下。
载具低端，速度慢，没装甲防护，但好在舱位还算松软。
“嗡……”
小小的载具在力场装置驱动下，轻盈升空，掠过小小的聚落，朝着大山之外飞去。
落凤聚落太小了，就那么几十户苦哈哈的人家，大部分都是依靠挖掘森林中特殊灵性药材、动物皮毛维生。
从舷窗看下去，苍莽的森林一眼望不到边，积雪堆积在林间。
有积雪的森林，看上去反倒没有那么密集了。
无量仔细凝望着某一片林间，那里有爹娘紧挨着的两座小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