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劳德医师。”
护士轻轻叩了叩门,确认里面的人已经听到了声音之后便轻声推门而入——
“……如果他交不起下个月的500金币的医疗费,就告诉他,你想让这座城市最好的外科医师给你开刀对吗?很好,给我应有的报酬,不然带着你发臭的裹尸布和肺里的肿瘤给我滚蛋。”
“……还有,上一次预约的爱维爵士的回执单出来了吗?他满足我的服务吗?你要学会怎么在那些贵族面前美言,不要给我像写诗一样吟诵你的四行字!说他们想听的!你知不知道给他做一次手术我能拿几千金币?再有下次就换掉你。”
“……已经进入晚期了,外面的医生都在摇头?噢,所以他终于想起来求我了?还想我给他打半价?告诉他,因为手术难度上升,手术价格要翻1.5倍,不,别跟我要死要活。我知道他卖了他那个小房子还交得起这么多钱。”
一连串简短,快速而滚舌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在一张雍容华贵的办公桌前,三个医生正像被老师训的犯错学生一般站着身子低着头,听着后面的人的发怒。
“总之,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有人要见我,对吗?”
“施劳德医师,客人们在门口了。”
那个护士再次重新强调了一遍,慢慢地等待着对面那个傲慢的声音的回复。
“很好,你们出去反省你们自己的问题,不要让我强调第二次,让他们进来!”
透过打开的房门,众人也得以瞥见这间写着“施劳德医师”的科室的富丽堂皇——就像宫殿一般。
科室里铺着墨绿色的厚实柔软的地毯;七八米高的天花板上凸现出富于精灵文化华贵情调的花草的浮雕;高大的玻璃窗前,紫色的天鹅绒窗帘宛如早秋的晚霞般,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墙壁间的花蕾形壁灯飘洒出温暖的淡金色光波。
这让穿着老布袍的图兰和逃难起没换过身上的法袍的露丝比起来,就像是一群忽然走进华丽梦境的、穷苦的流浪汉。
“……果然……”
露丝眼中恍然。为什么护士看起来很闲,为什么她们打扮的花枝招展穿着不适合工作的高跟鞋?
因为她们不是为了患者服务的,她们是为了这个医生服务的。
这里不是为底层人设立的,这是一个独裁者的宫殿。
房间中的话也语穿过墙壁传入众人耳中,闭上眼,贫民窟诊所和加尔文团队的经历如同走马灯一样快速在露丝眼前转过,她率先动身迈向房门,“走吧。早点结束。”
老侏儒看了看其他人:“要和老朽一起进去吗?”
作为徒弟的米勒自不必说。
眼中流露出好奇的阿祖拉也点了点头,目光不时朝房间里探去。只有诺顿倚着墙壁闭目养神,显然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老侏儒微微一笑,向其他人点头:“那,走吧。”
众人商议过后,以茫然而踌躇的步态在厚厚的地毯上轻轻移动着,仿佛怕过重的脚步会将梦境踏破似地走入科室。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打在办公桌背后的蛇杖标识上,背后闪闪发光的金箔,却一瞬间耀花了众人的眼。
施劳德医生又高又瘦,给人以豹子般的敏捷感;那副架在他的鹰钩鼻上的圆眼镜似乎并不是一种为残缺的视力提供辅助以接近常人的医疗工具,而更像是一种便携化的,可调整焦距和倍数的研究用放大镜,明澈的镜片遮不住眼镜背后那双似乎能够烧融钢铁的目光——认真来说,他的眼神实在不像一个医生的眼神。
某种高涨的亢奋与狂热,正在他的瞳眸中跃动着,嘶吼着,要冲出来去撕碎眼中的一切,而握着狗链的理性却傲慢而自恋的坐在王位之上,自然地支配着那可怕的欲望。
比起那些众人过去认识的,救死扶伤为己任的仁慈医者,他更像是一个救人犯——如果救人和杀人一样是重罪死罪,他一样会扛着十字镐狠狠砸向束缚他前进的障碍。
同时,一众人却注意到了一个微妙的细节——和外面的医生穿着的华丽白大褂不一样,他用来盖在那件用料昂贵的礼服上的白大褂,是皱巴巴的,血色不褪的一次性白大褂。
这让坐在科室中央的他全没气质,倒像个刚从屠宰场里走出的屠夫。
“你们是席芭瑞丝的医生?”
“席芭瑞丝名誉医师,法兰克·图兰,受太阳神牧师维兰瑟·菲珞西尔之邀而来。”
老侏儒平静地自我介绍着,“于在疫情之下苦撑十数日后侥幸来此。”
“老头,你的患者都死了。”
“是的。”
施劳德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翻阅无聊的八卦新闻一般,拈过手中医学报告的又一页,“那么,为什么还那么执着于这个来自席芭瑞丝的医生这个名号?”
“因为我并不认为这座城市这样下去,能让我脱离那个阴影。”
“如果你那么早把困扰着你的阴霾真诚的告诉这座城市里的人,他们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逃得远远的,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要想办法把你生吞活剥。”
露丝站在图兰身侧,微微阖目。
合上了报告,施劳德打了个哈欠,在真皮制的办公椅上伸了个懒腰。
“就这么说吧。”
“那些感激你们的席芭瑞丝患者们都死了,感染上了脓疫,现在正像往日的残影剪出的傀儡一般在曾经的城市里徘徊。莱特斯尼不感激你们,莱特斯尼害怕你们,因为你们可能是瘟疫源,可能因为什么‘疯狂实验想法’而带着某些足以造成灾难的瘟疫武器。”
对番话语,老侏儒一反常态,言辞犀利地回道:“是啊,甚至可能你现在都有这个推测,这个实际上并非不可能的推测不是吗。也正因如此,你才会一反常态和我们见面。”
“你们遇到了个傻子牧师,所以她没有把你们的状况偷偷上报普尔派尔,而是听信了一个连工资都不肯给他发的医生的建议,把你们介绍给那个医生,相信他能给你们找个好出路。”
“不拐弯抹角,对吗?”施劳德轻蔑的撇了撇嘴角,“医生,你这样子根本应付不了人制造的灾难。”
“让我们开门见山吧。”
“洗耳恭听。”
图兰微微颔首,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你们是目睹了脓疫,并对他们尝试过各种医学手段和奥术手段的,还十分罕见的存活下来了的一线工作者。”
“也许我甚至要感谢这场瘟疫的降临帮我淘汰掉了很多不合格的医生,既然你们还活着,还认可‘医生’这个名讳,而不是心灰意冷,在可怕的瘟疫的打击下变得不再相信真理和努力。又或者更好一点——你们的心中还燃烧着难以压抑的,对于探知瘟疫,了解瘟疫,甚至解决瘟疫的,宛如复仇一般的渴望。”
“那么,我们可以就一些事情达成可贵的合作关系。”
“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投资,为你们这种出身卑微,学术背景和权术背景双无的科研苦役提供经费。但是,我需要我的每一分经费都换来更大的利益。”
“我会像贪婪的魔鬼一样咀嚼你们的神智,变卖你们的技术。为了尽可能压低要给你们出的酬金,我会不顾一切的贬低你们,压迫你们,攻击你们的人格,嘲笑你们的研究方式。让你们心甘情愿用最低价卖出你们的毕生心血。”
“直到你们点下了头,让你们的东西变成我的东西之后,我会用不烂之舌谄媚的抬高它们,做假数据雇佣演员做亮它们,做足利好信息抛售给饱经恐惧的大买家,让愚昧的乌合之众心甘情愿的掏出大笔钱财买下这项服务。”
“是的,这是我能够开出的最好的条件。”
施劳德的这番话让露丝捏紧了拳头,“你是一个混在医生队伍里的商人。”
“小姐,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的人还不够重视自己的生命而已。”施劳德不置可否,把玩着手里的钢笔。
“既然他们真的觉得生命是‘无价’的,那么他们应该真正拿出堪比无价的财富来赎回他们的生命。”
“老实说你比看上去的要实诚。”一直在旁听着的阿祖拉忽然出声,她没有与露丝一样义愤填膺,带着玩味地表情挑了挑眉,揶揄地说道:“很少有人对自己定位这么清楚的。”
“嘿,真诚自然有他的魅力。既然我保有了基本的真诚,无论之后我做多么龌龊多么无耻的事情,你们想要骗自己的时候,多少还能安慰自己一句‘至少他是真诚的’。”
施劳德摊了摊手,笑着说,“开玩笑的,我只是喜欢事先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不要再有小天真泪眼汪汪的走过来哭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已。”
“只说过程不说结果?”老侏儒耸了耸肩。
“结果?”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医学的发展才会处处受阻,甚至被当成是达官贵人的专属服务。你这样的,你这样的……”不等施劳德的话继续往下说,直接出言打断,当露丝抬起头,眼中竟微微发红。
“医学应该是让更多人受益的,是为了攻克更多疑难杂症,拯救他人的学科……我在帝都就拒绝过这种事情,来到威克岛我更不会接受。我的技术只会为所有人服务。”
露丝咬着牙说完,大步向门口迈去。
等她走到了门口,背对着施劳德的桌子咬着牙说道:“我很期待莱特斯尼爆发瘟疫的时候,你用你的那些私人女仆给蜂拥而至的病人治疗的那天。不,你大概不会轻易接受那么多病人的,你只会提前逃走,或者只给有钱人做生意。你会知道人性能有多恶劣的,就好像我们在加尔文爵士的医疗组里见过的那样。”
“为钱和虚荣而活着的奴狗。”
露丝紧捏着拳,大步离开。
她的声音回荡在这间华贵,却又空旷而虚无的大房间之中,当那些来自露丝心中的呐喊怦然陨落,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