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之,近来功夫练得如何了?”
“往之,可以歇会儿了,今天晚上有你最爱的鱼汤!”
“往之,出招切记,眼到,手到,心到......”
“往之,勿忘自己为何习武。不忘初心,不违本心,不负真心,此为正道!”
“往之......快走!”
过往的回忆伴随着幻想出来的梦魇一幕幕重现,熟悉的话语在脑海中止不住的回响。
胡往之身躯猛然抽搐,思绪如坠深渊。
大梦惊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缓缓滑落,背后的冷汗混杂着黎明前的露水激起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草灰布衣已然浸透,贴在了脊背之上,传来的阵阵寒意倒是让他清醒了许多。
或许是先前在梦中没有知觉,先前剧烈的抽搐从骨子散出的酥麻感直到他清醒后才感觉到。
那日雨夜所受的内伤累加着几日来不停的奔走带来的酸痛,让他一时间连坐起来都显得过于吃力。
而那夜恍惚间出现的黑影也再未现身,看来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
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杵着身旁的套筒,撑着身子缓缓站起。
拍去粘连在肩头的落叶,带着一身的土腥味迈开双腿,朝着入睡前做好标记的方向走去。
自那雨夜过后,自己已经追着那女人不知走了有多远。
但他只知道大仇未报,自己的脚步不能停下。
再往前便是白鹿城的地界。
入了城,再想动手,恐怕还得准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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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城东,白鹿山,汩汩山泉顺着山间石壁汇聚成一条透彻的涧溪,涧溪旁翠竹丛生,其间有一草堂。
堂前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凌云阁。
草堂中,一清秀男子正伸着懒腰,正是此间主人——凌云阁二代阁主:白笙
尽管他如今三十有六,但眉眼之间仍带着少年般的散漫。
一身宽袖白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披散着几缕丝发略显邋遢,脸上的红印被身后那一片竹林衬得颇为明显。
想来是枕书酣睡时,书线在脸上留下的印记。
堂下,一浓眉大眼的俏皮少女正端坐在桌前。
一手提着三尺木剑,比划着剑招,凭空舞出了一道道虚影。
另一手则握着狼毫,一笔一画地誊抄着诗文。
见堂上之人彻底清醒后才缓缓放下剑和笔,起身微微鞠了一躬,随后才上前收拾起桌上的散乱的书籍纸张。
“师父,早课开始您就这么一直睡,要是老先生还在,知道了肯定又得数落您一顿。”
对于自己徒弟的抱怨,白笙早就习以为常。
“怜心啊,你师父我这半年可是把各大门派跑了个遍,累了这么久,多睡儿怎么了嘛!再说,今年入阁弟子的名单都还没定下,这早课上不上有何区别?”
“为人师表,您这样早晚要把我们「凌云阁」的脸丢光!”
“好徒儿啊,脸面重要还是命重要?人生在世,不是吃就是睡,少了哪样都会死的。你修不出气劲,自然不懂修行耗费的精力。”
少女眉头紧蹙,气鼓鼓的小脸涨红,似乎是被戳中了痛处,却没有发脾气。
白笙反应过来自己话说重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尴尬地转移话题。
“额......你师兄呢?是不是他撺掇着其他人和他一起逃课了!”
“您这位「安澜先生」的作风我们凌云阁里哪个人不知道?得知今年的早课是您当班,估计昨夜就已经想好今早玩乐的地方了。想来又是下山跑城里凑热闹去了。”
说到这儿,少女的脸上露出一脸假笑。
“师兄他自然是跟着去了咯。”
白笙起身,无奈摇头。
“唉,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收不住心性呢?等过完今年,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出师!不说了,你师父我今个儿也下山耍耍。”
转眼风起,他拎着一壶还未饮尽的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唤作“怜心”的少女此刻属实不知该如何说辞:到底是谁收不住心性啊!
看着他桌底下东倒西歪的酒瓮,只能抿着嘴,尽量保持笑容,直到那位消失在视线之中。
毕竟这是她师父,该给的面子还得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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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八月月初,越州地界今年是个丰年。
往年城中每月一次的集市都变成了每月两次。
虽说凌云阁每月的休沐原先只有一天,但近日新来的弟子大多都是各门各派送来修习的年轻子弟,哪能忍得几多寂寞。
逮着下山的机会,那一个个跑得比兔子都快。
十几个人穿着阁中刚发放的练功服在石阶山道上狂奔的场景让上山的樵夫和猎户也忍不住驻足伸腰。
满是朝气的一幕让他们的嘴里不由得感叹一声岁月催人。
一阵轻风扫过落叶,一众血气方刚的年轻弟子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而走在最后的干练青年身边却是众星捧月,想跑也跑不了了。
“季轩师兄,你带着我们下山,先生不会生气吧!”
“来,师兄,喝口水!”
“今天见到的几位师傅,听说他们以前在江湖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要是知道你逃课,他......他们不会打罚于你吧!”
“好可怕啊!不像我们,我们只会心疼师兄!”
青年约摸二十出头,生的剑眉星目,神容俊朗带着两分女相,眉眼中流露出如夜空皓月般的淡泊气质。
常年习武也让他自带着几分英气,只是眼前的窘境让他的眉头稍紧,面容略显忧郁惆怅。
本来师父外出久游归来,自己这个阁内首徒本该多加陪伴,奈何新来的师弟们一个个都耐不住性子。
几番撺掇下来,自己这个当大师兄的也拿他们没辙。
为了安全起见,没法子只能一起跟着下山以防意外。
只是他倒是漏算了,除了新来的可不止有师弟,还有师妹。
眼下身边围了整整一圈的人墙,连道能够让他挤开的缝都没留下。
没法子,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长记性。
每逢阁里迎新时就该防着点才是。
不过大家脸上都是耳鼻口目眉,自己也没多长些什么东西,师姐师妹们却总是喜欢围着他,这让他十分不解。
小时候,师父还总说以后要带上自己去趟秦淮河逛一逛画舫,那样准能白白喝上一晚上的花酒。
而自己当时只是奇怪,师父是什么时候去过那种地方的。
说起来,自己以前还不小心在老先生面前说漏了嘴,结果师父就躺了半个月的床。
不行,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眼下还是得先想个法子脱身。
季轩停下脚步,拱手郑重地说道:“各位师妹,今日阁内开山,一会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
“回去晚了,宁师父回来可是要你们罚抄阁规的。”
“凌云阁里的几位师傅,招惹谁都没关系,就是不能惹这位师傅不开心。”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个英气十足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季轩,你又当着新弟子的面编排我!”
季轩循声看去,一名长发及腰的女子双手环抱站在山下牌楼上,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双唇之间露出一排雪白细牙,挂在腰间的雁翎刀搭上松绿翻领长袍显得颇为飒爽。
“如风师傅!你不是午后才回来吗?”
季轩反应也是很快,气沉丹田,扯嗓便喊,整个山道上都是他的回音在回荡。
宁如风见状也是哼笑一声:“臭小子,看着也就老实,等我先收拾了你那个混蛋师父再来收拾你!”
话音未落,牌楼之上只剩下了几片落叶。
季轩回头看了看山腰上的云雾翻涌,不禁暗自咋舌。
师父今天会不会遭罪就得看造化了,他这个做徒弟的已经尽力。
眼下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师妹们,入阁第一件大事便是「体察」,虽说阁中的对于身体素质的检查和考核没有太高的门坎,但还是会「体察」的评分有所筛选,各门的师傅也会对此有所关注,从而因材施教。所以还是建议各位师妹早做准备为好。”
“师兄,你当初的成绩如何?”
“名列前茅吧。阁中并不公开这个,但每次入阁的弟子中向来卧虎藏龙,还是多做准备的好。”季轩微笑着地答道。
“那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也是,万一......”
“就是!就是!师门可是选了好久才把我们送来的,要是入不了阁就回去,以后还怎么过呀。”
一女弟子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如清晨雀鸣一般,季轩也不烦躁,至少他很快就可以脱身了。
“反正师兄到时候也在阁里,以后我们再来找你可以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立刻缄口看向季轩。
而他也只能勉强讪笑。
“......自然。”
说完,便是一阵欢呼,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们三三两两抱团各自上山了。
季轩则是长舒了口气,毕竟面不改色的说谎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易事。
以他观之,明天「体察」至少得将这群弟子筛去半数以上。
但他并不在意,一个闪身奔往山下,而脸上的愁容却是丝毫不减。
每逢凌云阁开山,三教九流汇集,历年在这几日里的白鹿城可就没有太平过。
阁里一些尚未涉世的弟子或许不了解。
他这位阁主首徒心里可是门清,这越州白鹿城向来不是什么世外桃源。
自从那位宣王入主东宫后,朝廷对于江湖势力的管控日渐严厉,甚至于主职监察百官的「良家子」也在皇帝的授意下也兼任了监管江湖势力的职责。
这监管也还只是明面上的说法,而里子必不可能只有这点手段。
凌云阁因自身实力在江湖上的超然存在,以及开国时的特殊功绩,朝廷还不敢做太多针对。
但山雨欲来,自己未动,江湖却在动。
近年来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门派都被朝廷暗地里下了桎梏,唯独你白鹿城安然无事,自然是要被些许宵小之徒针对。
圣人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此等世态,必有争端!至少今日,不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