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皓突然想起那道爷说过，人这一辈子，无趣的等待就要花费近一半的时间，此时他越发觉得有道理。在一间素雅别致的房间，袅袅清香的茶水散发着热气，方皓静静端坐在桌旁，能做的事依旧只有等待。清儿则是冷冷地坐在一旁，无声地陪伴。
“也不知道天鹏帮的帮主是否在考虑我说的条件。”方皓将手肘架在桌面之上，轻轻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将声音压得极低。
木门再度被人推开，走进屋内的却是一个灰色的身影。
那灰衣老者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声音有些空灵，说道：“小家伙，是那天鹏帮的帮主委托我，来和你谈谈条件。”
不知为何，方皓看着老人那双眼，总觉得那双眼里有着一股子怜惜之意，眼前之人似乎对自己没什么恶意，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帮这位老者扫了台阶？
虽有疑惑，却不敢将这股子善意加入算计谋划当中，更何况这灰衣老者此时代表的是天鹏帮。
方皓连忙起身，轻声问道：“请恕小子唐突，尚不知道老伯姓名。”
灰衣老者轻轻一抚胡须，稍后爽朗一笑，沉吟道：“小家伙，若是你愿意，叫我一声昭老伯即可。”
昭老伯，这自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即使有人姓昭，也不会有人将名字取作老伯。面前老人既然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那方皓也不会强人所难，选择打破砂锅问到底。这种不仅没有好处，而且还极容易引起他人反感的傻事，自他懂事起，就不会再犯傻了。
事实上，老者本姓傅，单名一个昭字，正是傅天鹏的亲生大哥。此时让方皓称呼他为昭老伯，倒也不算欺瞒。
“昭老伯，方皓有礼了。”方皓做足了礼数，将身子一弯，言语恭敬道。
“还真是不一样呢。”看着面前这个谦恭有礼的少年，傅昭想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身影，喃喃叹道。不同的是，当年那人英姿天纵，可从不会轻易与人见礼的。
瞧着眉眼与那人并不如何相似的少年，傅昭慢步上前，一把托起那双白皙的手来，笑呵呵道：“小家伙，倒也不必如何客气。”
那傅昭盘腿坐在地上，单手接过方皓递上的茶水，轻轻一笑，想着这茶叶乃是他自己亲手所种，细细一品，对这茶水自然是无比满意。那茶水回甘，好似甜到了老头的心里。
瞧着老者乐呵呵的表情，方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茶水他不是没有尝过，不过入口之后，比苦瓜更甚，使得他不敢多喝。莫非这昭老伯天生喜欢吃苦不成？
果不其然，傅昭轻声问道：“这茶，你可曾尝过？”
“自然尝过。”方皓不敢隐瞒，不过他皱了皱眉，老实说道，“不过这茶对小子来说，太过苦了些。”
“既然如此，我再请你尝一杯吧。”说罢，傅昭亲自倒了半杯茶，递到了方皓身前。
这样的一个人物，莫说是请方皓吃苦瓜，方皓也只能笑呵呵地接受。何况，这茶还不是什么毒药。
没有哪个少年喜欢吃苦，方皓也不例外。他将茶碗放在嘴边，用嘴唇抿了抿，然后少许茶水入口，回想起老者品茶的姿势，他也是依葫芦画瓢，将茶水含在口中，分数次咽下。也正是此举，那分明无比苦涩的茶水下喉之后，口中竟然莫名涌现几分甘甜之感。
“人生约摸也是如此，先苦后甜才是真滋味。”傅昭看着方皓的惊讶表情，点了点头，喟然一叹说道。
闻言，方皓不敢怠慢，忙拱手致谢说道：“多谢昭老伯，小子受教了。”
“小子可教也。”傅昭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猛然一聚，复又一舒，显然对于少年的这一反应十分受用。
突然，傅昭将身子往前一压，左手放在膝盖之上，右手整个放在木桌之上，冷冷看着方皓，直截了当说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要将那名为青霜剑的百炼兵奉上，还会奉上五十两黄金作为赔礼……”
老人变戏法般地收起了笑脸，屋内山风轻轻吹过，好像连那几分善意也消失不见。这番询问，意味着两人的谈话开始走入了正题。
方皓将双手放在桌上，双手交叉在一处，似乎随时都要拱手行礼一般，听到昭老伯的话语，他精神一震，连忙点了点头，说道：“没错。”
“傅天鹏说了，这些东西，他都不要。”
恍若晴天一道霹雳直劈在方皓头顶，方皓瞬间心沉了些许，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试探性问道：“是这些东西价值不够吗？”
傅昭点头之后，又轻轻摇了摇头，淡淡说道：“百炼兵这种东西，自然价值不菲。可依天鹏帮的势力，并不是什么难事。”
脸上再无一丝笑意，方皓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努力抬起头来，眼神之中满是悲怆，话语冷淡道：：“若是如此，加上我的这条命呢？够还是不够？”
“你的命？你的命好像不比你想的值钱。”傅昭眯着眼睛，看着方皓的脸与眼，用略显嘶哑的声音低沉问道，“杀了你，对天鹏帮有什么好处？”
方皓将整个身子往前一压，看着灰衣老者面带戏谑的表情，他心中充满了冰冷的情绪——这些年，他不能习武，为了隐藏好自己，他习惯了忍耐。忍受那些无情的嘲讽，忍受那些冰冷刺骨的现实。他就像一块被人丢弃的石头，偏偏要承受那千锤百炼的诸多考验，几乎要奔溃。
“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是个调皮的孩子，整天喜欢说大话。”
傅昭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皱着眉头听着方皓有些含糊的话语。他的表情认真，偏偏要装作那最认真的听客。
“后来，跟着老道士走南闯北，见识多了，我的话开始越来越少，捡到清儿之后，我也习惯了越来越沉默……”
“老道士喜欢喝酒，喝醉之后喜欢说胡话，为了照顾他，我只能保持清醒，当个安静的听众。”
眼看方皓隐隐有暴走的迹象，傅昭也不害怕，低声笑着道：“你这故事可谈不上精彩。老头我是不会给你打赏的。”
“若是放了我渊弟，我可以为天鹏帮做任何事。若是我渊弟身死，我将与天鹏帮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你这是打算笑死老夫吗？”傅昭笑得越发灿烂，看着那张因为愤怒而渐渐扭曲的脸，他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故作严厉说道，“小家伙，你觉得你有这个实力吗？”
“老夫还是那句话，杀了你，对天鹏帮有什么好处？”
同样的一句话，再度从灰衣老者的嘴里说出。方皓依旧没有对策。面对天鹏帮这种盘然大物，他就像一只蝼蚁一般。
他咬紧牙关，心底涌起无奈与无能之感，霎时间充斥全身，他开始怨恨自己，若是自己能够修行，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若是自己经脉不损，雪山气海不伤，又何愁不能修行？
说到底，还是这老天不公，这世道不平，一道莫大的怨气自方皓心中升腾而起，他竟开始怨恨起了这世界，偏偏在那股袁暖气上涌入脑之际，却又突然是一阵清灵。
那方佳白无瑕的长命锁散发出清凉之意，好像一只柔情蜜意的大手，不断安抚了方皓的情绪。
傅昭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中散发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原来如此，真的是那人的骨血。
“只要你答应老夫一个条件，你那渊弟就能安然无恙。”傅昭不再去考验面前的少年，全然不去管话语当中的破绽，缓声说道。
“你讲吧。”方皓自然没有好脸色，面若冰霜冷冷道。
“入我天鹏帮，当一个客卿长老。”
“没问题。”这种条件说得上丰厚，若是往常，方皓自然会欣然接受。偏偏这一次，方皓心底却兴不起一丝高兴之感，这种凭空而来的富贵，如无根浮萍，说不定下一刻就要消散。
“只要你在长安，老夫保你荣华富贵，一生享用不尽。”傅昭的声音有些清冷，却透着一股子决然。
“如此，倒是我占便宜了。”方皓微微嘲讽说道。
下一刻，他将一整杯茶尽数倒入腹中，这一次，口中再无一丝回甘传来。
原来，人生当苦，才显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