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殿门,霍,暑气熏蒸,热浪滚滚。
张淮生被逼退一步,回头不舍地望了一眼。
一道肉眼可见的风幕隔绝内外。
殿内,苏岳斜卧榻上,用中空的苇杆吸入一杯冰水。
口鼻间冷气喷吐,弥漫四溢。
冷气如蛇,贴地游走。
在这炎炎夏日,几如置身人间仙境,好不惬意。
“砰。”
殿门合紧,苏岳笑意难掩的声音在走廊回荡。
“随手关门,莫要浪费为师的魄力。”
“臭肺魄真好用啊!”
张淮生擦了擦嘴角的泪水,咬咬牙御剑腾空,出了大楼。
现在已是金乌西归,日入之时。
但天边仍是红云如烧,火轮斜吐。
无边热气腾腾,林中鸟兽沉寂。
只有短促高昂的虫鸣不时响起,惹人躁动。
“嗖。”
一道金光从他身后楼中射出,直入林海。
金光勾、挑、刺、削,在树木间游走跳跃,划过了一道灵动轨迹,然后悠然回返。
张淮生瞧了个分明,一根长尺余的金针上,串起了一只只硕大肥美的绿蝉。
绿蝉复眼无光,神态平和,走得极为安详。
伤口都在第五、第六腹节的连接处。
“翠浆蝉!”
听说其滋鲜味美,浆汁浓郁。
养分也是不少,千余只可抵得上一枚养元丹。
之前缺灵石的时候,张淮生也曾考虑过吃这个。
唔,吃10万只就差不多足够了。
每年夏日,这片山林中翠浆蝉远不止这个数目,只不过那复眼、触角、足肢、腹节,实在是...
张淮生打了个寒颤,也不攀高,没入林海,极速穿梭,往北山而去。
树木在眼前飞速闪动,青紫剑光矫若游龙,破海而出。
无边绿洋顿时映入眼帘。
万顷灵田,绿意盎然。
稻浪翻滚,农人忙碌。
细碎河流,如玉带般穿梭,河中碧玉浮沉,荷花盛开。
鱼儿贪凉藏在荷叶之下,水鸟低飞徘徊,不愿离去。
“不知不觉,三个月一晃而过,碧灵稻分蘖拔节、孕穗抽穗,也快要开花结果了。
越到此时,农人越是忙碌,盛夏时节还要施肥、灌溉、除草、防虫。
不管哪一世,农民都是最辛苦的职业了。”
张淮生心生感慨,划空而去。
田间劳作的凡农们,趁着起身擦汗时,投来匆匆一瞥,又赶紧埋下头去。
太阳落山前就这一会了,可得抓紧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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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紫剑光落在传功殿前。
有人欢呼呐喊:
“呦,张文书果是来了,快快快,给钱给钱。”
有人垂头丧气:
“倒霉!张文书,这都40多天了,你还不放弃?”
张淮生满头黑线,但也无可奈何。
这些守卫临近换岗,惯是懒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也是八卦无比。
“林守卫,在下真是来借书的。”
一个高胖男子正忙着从其他几个人手里拽出银票,闻言笑眯眯地道:
“我懂我懂,来找张管书的,有哪个不是来借书的。”
“就是,就是,张文书还是快去吧,晚了张管书可要下值了。”
张淮生拱拱手,熟门熟路地往深处藏经司跑去。
后面一群人哄笑不止,那个林守卫更是开始嚷嚷:
“来来来,开盘了,张文书明日还来,1赔1.3,明日不来,1赔1.8。”
“不来,200两!这都四十天了,张管书那脸色常人也该受不住了。”
“来,500两!我看好张文书,最少能坚持2个月!”
“不来,一颗灵石!”
一个瘦小精明的执事挤进人群,掏出一枚灵石,塞了过来。
林守卫一愣,惊讶道:
“瘦猴,你玩这么大?”
“林胖子,你就说收不收吧。”
“收!怎么不收,说说吧,又得了啥消息。”
瘦小执事得意一笑:
“独家消息,今日那位对张管书也情有独钟!”
人群一下子闹腾开了:
“真的假的,敢追求张管书的,若不是张文书那般同为科丞弟子,门当户对,那总得开个四五魄,才有底气开口吧,那位佐吏...”
“嘿,谁让人命好呢,开魄的时候竟勾动了天地灵气,被仙师召上山去,说不得日后成了仙师还要回殿里当个科首。”
“...如此一来,张文书知道了岂不是要知难而退?!欸,林胖子,你跑什么,我还没下注呢!”
“娘咧,今日赚的,还不够明天赔的!封盘了封盘了!”
......
藏书室?丙,虽无功法,但藏书上万。
胎息境修士可按等阶借阅。
落日余晖从窗棂洒落,室内书架整齐,地上光影交错。
窗旁的青玉案前,黑肤美人正专心致志翻着看书籍。
时而眉头轻蹙,时而薄唇紧抿。
鼻梁挺直,眉眼精致,美好的轮廓被自然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一入室内的张淮生先是被滚滚热浪打了个趔趄,然后便被这幅古典画卷吸引了目光。
“这美女师姐真是好耐性,竟连冰块都不用的,虽说大家身体受得了,但那暑气也是真难熬啊。”
他没有多看,掏出昨日借的十几本线状书,在案头摞成半人高。
“张师姐,我来还书了!”
“张师弟。”
马尾辫女子合拢了手上的书,微微点头,便算打过招呼了。
这还是张淮生坚持了半个月,每日来去匆匆,被她认为并非追求者之后,才有的特殊待遇。
她站起身来,先将书名与昨日的记录对照,再一本本翻开检查,看书中有无破损、缺失、脏污。
动作不疾不徐,神态一丝不苟。
张淮生偷偷瞧了瞧,她身前书册上写的是《周道人说灵根》。
“不是那本《火行法器随谈》了?灵根?室里还有这种书?她也在想办法炼气登仙吗?”
张淮生心头有些惊讶,但并未开口。
每日借书还书,熏陶前人智慧,顺带看看美女,愉悦自己身心,已是自在得很。
若是交浅言深,反而会自讨没趣。
张芷瑛清澈眼神扫过,手中动作微微一顿,便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等她确认完好,又将这些书登记归档,才道:
“张师弟去寻书吧。”
她径直提着那一摞书,折身没入了书架间的狭窄过道,娴熟地归架复位。
张淮生跟着过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书籍。
“最好是跟魄力有关的,不拘是理论,还是应用,对推演都颇有帮助。
辅料数量越多、质量越高,最后推演出来的【塑魄法】威力自然更强。”
他一路走走停停,用挑选肥料的眼光,检视着这漫漫书海。
“《许散人谈尸狗魄》,《尸狗魄魄器杂谈》,《尸狗魄与伏矢魄之异同》、《非毒魄与除秽魄之异同》、《雀阴魄与畜牧》、《松木道人说除秽魄之益寿篇》......今晚的佐餐就是这些了!”
张淮生看了下数量,师父的六阶执事符这丙号书室的书尽可借阅,而且一次能借12本,现在还差2本。
他又往更深处走去,越往里面,书架上空位越多。
“《上二魄漫谈》,拿上,唔,剩下一本选啥呢...咦,这本书怎么是趴着的?”
张淮生心中一动,美女师姐做事最认真不过,每一本书都是整整齐齐,莫非这本是...
他脚尖轻点,从书架最高层摘下那本奇怪的书,兴冲冲地翻过正面:
《清河笑笑生说雀阴魄与房中术》
“?!”
张淮生一惊,习惯性地左右看了眼左右过道。
嗯,空无一人。
“虽说跟我期待的不同,但既然没看过,还是要学习一下的!辅料越多越好嘛,都是为了推演!”
他心安理得地将其插在了11本书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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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芷瑛纤细手指一顿,还是在册子上写下了:
六月初九,苏岳借《清河笑笑生说雀阴魄与房中术》
“咚。”
张淮生收回欣赏穹顶的目光。
一摞书已整齐码在了案上,师父的执事符也端正地放在上面。
美女师姐又在埋头看书,只是侧脸黑玉般的肌肤似乎颜色深了一点,透着淡淡紫色。
张淮生忙小心地将书堆放到了储物袋角落处,说道:
“咳,张师姐,那师弟便告辞了!”
张芷瑛马尾轻动。
这便是听到了。
张淮生拱拱手,转身往外走去。
“张师弟...”
声音纯净清冽,很是悦耳。
“!”
张淮生却心中一紧,好似前世初中时偷看《红与黑》,被女老师当场逮捕。
他尴尬转身,试探地问道:
“师姐还有何吩咐?”
张芷瑛双颊可疑的淡紫已经消去,神色淡淡,说道:
“张师弟测过灵根吗?”
张淮生放松下来,心念急转,含糊答道:
“师弟能当上执事已是祖宗保佑,哪里还敢奢望能有灵根呢。”
“假话。”
“......师姐慧眼。”
张芷瑛秀眉紧蹙,玉颜含愠:
“灵根一线,便是仙凡之隔,天道也真是无情。”
张淮生也是心有戚戚焉。
虽说金章在手,但他实不知今晚是否能开得玄关,又是否能练气修仙。
他虽不知美女师姐受了什么刺激,对他发此感概,但还是出言安慰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或许天道无情,也是一种公平吧。”
张芷瑛美眸微亮,细细咂摸后,赞道:
“张师弟打得好比方,但有一点却错了。”
“师弟随口胡言,还请师姐指正。”
张芷瑛眼神定定,语气认真:
“若能练气,便有前路、可长生,这就是天地对于仙师的偏爱!而对你我而言,这却是最大的不公!”
张淮生愣了一下:“这美女师姐好大的口气,只是为何要把自己稍上?”
张芷瑛其实只想找个人倾诉,张淮生这个资质仿佛又有些熟悉的人便成了她的倾诉对象。
所以不等张淮生回答,她便接着说道:
“你我都是上等武骨,又开发完全,日后当能胜过师父,开得七魄,位列九重。
若是筑基九重,已经能尝试培育法种,铸就道基了。
而我等胎息九重的执事,战力不弱,却再无前路,只能空耗寿元、慢慢腐朽了。”
听到这里,张淮生浑身一颤,震惊溢于言表。
张芷瑛注意到了,轻轻一叹道:
“师弟也觉此种情状太过残忍吧,但师弟比我却还多出一丝希望。”
张淮生按捺住心中惊讶,问道:
“师姐此话怎讲?”
“师弟既然未测过灵根,那便有几分希望是有灵根的。
开魄之后魄力孕生,若有灵根,不需练气功法,魄力也会自然勾动天地灵气,甚至合化出一丝法力来。”
“但我是真没有啊!”
张淮生心头苦笑。
张芷瑛今日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他还从未见过这位美女师姐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心头一动,趁机问道:
“刚刚师姐提到了‘法种’,却不知这‘法种’又是何物?”
这几十天来,他悄悄逛遍了这丙号书室,也没见到哪本书标题中提及“法种”。
或许某些书里面有提过,但他还是要先以推演为重,来不及去挨个翻阅。
张芷瑛并未多想,顺口答道:
“道基真修能孕育神通之种,通俗来说,‘法种’就是神通之种的种子。”
好家伙,搁这套娃呢?
不过这美女师姐懂得真多,当是一位通读琅嬛玉洞与还施水阁的王语嫣!
张淮生又生出些疑惑来,径直开口:
“师姐,那‘法种’与仙师所施的法术又有何区别呢?”
张芷瑛一愣,似乎没料到张淮生能问出这么深入的问题。
她低头思索了一下,方才答道:
“师姐在...一本书上看过,仙师的法术需要掐诀诵咒,同时调运法力流转特定的经络,便能引动天地灵气,施放出法术。
而法种,只有筑基九重以上的仙师才可以培育,要将一门圆满级的法术凝练,然后以自身修行的功果为基,以精气神三元浇灌、孕育而出。
法种一成,掐诀诵咒、调运法力便如本能一般,瞬息可成,然后也能引动更多的天地灵气,更有其他种种神异,威力与法术不可同日而语。”
张淮生听得蹙眉沉思。
张芷瑛睫毛轻扇,露出一丝笑意。
她当时初见之时也是云里雾里,震惊非常。
这个张师弟定是一时难以理解了。
想了想,她打了个有失敬畏的比方:
“譬如,有些仙师登坛作法,只能下一阵小雨,凝聚水汽不过两桶水,而有的仙师随意呼喝,就能令天地变色、四海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