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后,易忻朦班上调动了座位,换成了男女同位模式。赵月怡调到了前边跟郑凯源做了同位,一个带着眼镜的瘦瘦的文绉绉男生成为易忻朦的新同位,成绩不好但有一张全班最帅脸的刘峰奇跟整天带着耳机听音乐的齐雨桐调到了易忻朦的后排。从此,上课下课易忻朦前后都是嘻嘻笑和聊天的声音。
“忻朦,你也来算一卦吧。”课间,刘峰奇跟同位齐雨桐嘻嘻哈哈闹半天后,终于把目标转向易忻朦。
易忻朦正靠着窗边的暖气欣赏窗外的天空,自是无聊着,闻声转过头,答应算一算。
“很简单,你就在这张纸上一直写‘1’,写四行。我俩给你推。”
易忻朦接过笔纸,开始划竖线,一边划一边问:“能算出什么来?”
“什么都能算出来。”同位俩颇有江湖术士的味道。
易忻朦写到第四行时,眼见最后一道划在了边缘,还想再划一道没空间了,便划在了下一行。
两个人见状,立刻对着那些“1”的数目圈圈点点,然后对应着查起“巫书”,很快,结果就出来了。齐雨桐郑重地宣布:“你错了,赶紧改。”
这是算了个什么卦?易忻朦不禁皱起眉头,满脸不理解。
“就是你现在喜欢的人错了,赶紧改。”齐雨桐热血地解释道,然后又坏笑着问,“忻朦,你注意哦,喜欢错人了哦——对了,你喜欢谁?”
易忻朦怎么可能承认己有喜欢的男生,说了还怎么维持好学生形象?而且六年级英语老师说了,男女同学之间不能是喜欢,只能是欣赏。她也确实没有喜欢的男生,只是有欣赏的男生:王章翼。
她淡定地摇头,一旁对这个结果觉得不对劲的刘峰奇当了嘴替:“人家是好学生,肯定没有啊。你刚刚是不是没算下一行的这道?”
“只算四行。那是在第五行。”
“人家是因为写不开了才补在第五行,要是纸宽的话就写在第四行了!你说是不是啊易忻朦?”
“是,我想写在第四行。”
于是刘峰奇开始主导着重新算,并且亲自宣读了新的结果:“有一个人真心爱你。”宣布完,还有点得意,“这回就对了吧?”
“爱”这个字,对于连“喜欢”都避讳着用的易忻朦来说更是禁忌,但这个结果总归是比上一个结果令人愿意接受的。
“哦哟,忻朦,快想想是谁?”齐雨桐一副八卦脸,两眼冒着好奇的光。
“这也太不准了,咱们现在懂什么爱不爱的啊。”易忻朦说给他们听也说给自己听,然后脑海中就想起黑板报上的“爱”字,紧跟着又想起魏子津含蓄的目光和笑容。但很快,她强制性地不再去多想魏子津,而去试着回忆王章翼。可是,又忍不住觉得,跟“爱”这个字眼挂钩的,应该是魏子津的神态和眼眸,深邃而神秘。直到刘峰奇又说:“还有一个可以算,1到360之间你说一个页码。”易忻朦说了一个“111”。。
刘峰奇翻到那页,郑重宣布:“你跟ta有一场死去活来的爱情!”
她问:“什么叫‘死去活来的爱情’?我将来还有可能殉情啊?”
齐雨桐在一旁加戏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易忻朦因为齐雨桐的表情和语调咯咯笑起来,但她并不信这一“卦”:为感情困至殉情,这难道不是古代女子才会犯的傻吗?她们因为无事可做,才会把感情当作值得付出生命的事,自己是现代人,又不傻,怎么还能为个爱情死去活来?
她笑完,实诚地说:“我感觉不大准。”
——老年魏子津慈爱地笑笑,他有点累了,脱下全身的设备。只观看模式,是不必穿全身设备的,全身设备主要是传达触觉,方便在参与模式中做出动作,目前看来,是他准备过头了。
走出虚拟房间,魏子津来到提供补给、方便和休息的多功能厅。他去了洗手间,去了供餐区,记忆和意识才渐渐回到自己身上。
天已经大亮,距离进入心体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就意识参与而言,是很慢的播放速度了。
瘫在沙发上的魏子津,思绪还沉在易忻朦的心体中,想着,困意悄悄卷上来,模糊间,他闭眼睡了去。
梦里,他站在了那方校园的门口,手上正推着一辆单车。是冬天的午后,阳光明亮却不温暖,北风在凌厉地吹,空气是冷的。他试着推起单车走进校园。迈起步伐的那刻,竟如少年般轻快有力。
偌大的校园,只有稀疏十多个同学,但他还是远远看见易忻朦的身影,因为外套而显得胖鼓鼓,走在一男一女两个同学前边,似是赵月怡和郑凯源,她时不时回头跟人家说几句话,回头的时候,额前的发丝便被风吹着扑个满脸,她只好一边活动着嘴唇说着话,一边用手指轻轻扫着脸上的碎发……
眼前这一幕,真实到如同实现了穿越。刚走完易忻朦心境的魏子津,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跟这个女生很熟很熟了,在校园广场上真实踏着步伐的他,莫名产生一股推着车子奔向她的冲动:
“易忻朦——”他听着自己年青的声音,推着单车跑起来,耳边呼啸起一同奔跑的风声。
她扭头朝后看,目光疑惑,却也锁定了他。
“易、忻、朦!”他很痛快地喊起她的名字,在时光里,在天地间,久久回响。
她停住脚,转过身子,脖子向前探去,嘴巴微微张开,似要回应。
“易——忻——朦!”他不明所以地兴奋、喜悦,畅怀喊出,又畅怀咧嘴笑起来。他越跑越有力,下一秒便要飞起来的感觉。
可是当在她面前的时候刹住脚、无比清晰真实地面对那张清稚的面孔时,他的眼睛又瞬间笑着涌出汩汩的泪。那一刻,他的心中经历了沧海桑田。
“魏子津,你找我?”她问,脸蛋看上去被风吹得微微肿胀发红,说完还补充了一个礼貌的笑。
“嗯。”他点头,幅度很大地点头。用很灿烂的笑去拽心中咆哮着悲伤的兽。
风在他的眼前把易忻朦鬓角的碎发吹散在满脸,易忻朦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两只手,用手指颇有力道地在脸庞上划着向两边收拢散发。只是几下,就想起什么来,她忽地热情:“同位,我跟你说个好笑的事。我小时候特别臭美,如果有散发掉落在耳前,我都会翘着兰花指去把它勾到耳后,就这样——”她的五只瞬间变成花开般错落有致的样子,然后微微低头,中指从发根捋到发中,轻轻向而后一勾,中指便又顺着耳廓抚下。
她做完动作,立刻夸张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缝:“是不是很臭美的动作?”
这捋发的一幕似曾相识。他的记忆一疼,惊醒过来。
老年魏子津整个人断线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提醒自己: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他要见她,只能通过心河。他于是又起身,走进房间,穿戴好全身设备——
时间已经来到了八年级的春季学期。他们的目光开始没来由地相触,他开始在她的梦里出现,他们的遇见开始在易忻朦脑海中留下愈发清晰的痕迹:
阳春三月底,易忻朦被愈发浓郁的春的气息撩拨得心醉,这天早晨她直接舍弃了单车,决定步行赏着景上学。
她路过护城河,看绿色的河面被日光映得波光粼粼;她穿过马路,在行色匆匆的车流和人流中左右张望。她欣赏冒绿芽儿的垂柳,深吸清晨里气息的鲜嫩与清爽;她将目光遥遥地投向校园,愈发轻快地投入那红白相间的建筑群开放的怀抱。
走着走着,易忻朦感受到,自己体内那个浪漫的灵魂,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只想风花雪月的、要把她变得温柔变得可爱变得热烈而鲜活的灵魂,已羽翼丰满,欲破壳而出!
那个灵魂让她此刻的眼中灌满情意,冲动着想要舞蹈、想要跳跃、想要奔跑起来去释放涌动的能量!
她压制住她,用自己素来的严肃和理性。她继续在校园外的甬道上走,边走边侧着头穿过铁栅栏看体育场:这道门是六年级第一次踏上塑胶跑道经过的门——于是,那刻的场景便浮现出来;移步换景,这道线是六年级上学期的停车位的标识——自己车链子无端脱轨的那个傍晚随带着被想起……目光张望向身边骑单车的同学时,一个迅疾身影突突超越了一众慢悠悠且交织着谈笑声的车影,在校门口潇洒地急刹出一道弧度,人从车子上一跃而下,牵着车子走进校园。
是魏子津。好巧,她昨晚还梦见他穿着蓝色衣服骑单车的模样,今早便见着了!倒也不一样,现实里他穿的是黑色T恤,另外场景也变了,梦里是在通往学校西门的路上,需要滑一道45度角的坡。
……
四月的教学楼走廊里,易忻朦因为前一天下午政治课的内容被检查时没背过,确实贪玩爱拖延同时又确实自尊心强的她打算趁大课间找老师背一遍。她在办公室门口一遍遍思量要说的话,熟悉要背的知识点……想到英语老师跟政治老师在一个办公室,她又思虑起老师们在与不在的情形:
如果英语老师在而政治老师不在,那她进去就是纯纯的尴尬,她是英语课代表,老师肯定要提拎着她问有什么事;如果英语老师政治老师都在,那她没背好的书的事可就被英语老师围观了;最好是只有政治老师在。
她贴近办公室的门,透过门的缝隙转着眼珠去打探办公室的情形;视角太小,她又踮起脚通过门上的玻璃向里边眺。惊险的事情发生了,一位陌生老师正向门口走来,跟她挑着高度才投进去的目光碰了个正着,给里边的老师吓了一跳!
她既心虚又惊慌,甩头就走,逃离的瞬间遇着从楼梯拐角方向走来的魏子津,她望了他一眼,认出是他,目光即刻扭转,伪装成不在意的模样快步往班里走。
她看到魏子津开始有点心虚。
她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对这个人好像跟对其他同学有点不一样了。前几天她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身着蓝衣的魏子津去抓自己的手,在很多同学面前!
想到这儿,她赶紧去择这种乱人心神的思绪,并且借助刚才魏子津瞥斜向她的淡漠神色,正告自己,别自作多情。
她需要刻意,才能将他视为普通的同学角色。
……
开表彰大会的体育场,易忻朦头一直低垂着为自己的成绩默哀。她这次考得很差,是进入初中以来考得最差的一次,更令她沮丧的是,偏偏考的最不好的这次学校安排了最隆重的表彰,隆重到前一百名同学单独列座,然后一一上台领奖。
易忻朦觉得颜面扫地,自己的脸在过去熟悉的老师同学面前都丢光了!她坐在不参与领奖的“芸芸众生”间,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被一一通过广播播报出的前一百名里,她听到太多熟悉的名字,从前成绩差不多的、不如她的,都赫然在列。最使易忻朦受刺激的,是魏子津进入了级部前十。他们这一级共十二个班级,他都可以平均到第一名了!
她在这刻开始反省,也开始清醒。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考得不好,因为她的思绪太容易飘了。她是联想力特别丰富的女孩子,如果不有意给自己施压,脑袋中就会冒出很多奇妙的想象和念头,因为这段时间独居的她对自己放松了要求,又没有家长的监督,她就被那些思绪缠着各种在日记本上编故事,笔哪儿能跟得上她思和想的速度?她常常停下一切独自在脑海中编排,编着编着还会在表情上有所显露,旁人看还怪诡异。总之,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熬到半夜犯困,就开始对作业抱种敷衍了事的态度。有时熬不下去了,还要定闹钟凌晨起来写。
话说,她在异想天开的道路上已经算有所收敛了。思想总算从自己在宇宙里坐拥一颗叫“棽球”的星球、穿着仙衣在宇宙间上演天女散花的神奇浪漫,落地到了在未来不和平的年代里自己跟孩子讲述“铸剑为犁”的悲痛克制……
到了上台领奖环节,运动员进行曲也播放起来了,领奖同学在台下排起队来,十个一组。在远远仰脖儿望的易忻朦看来,他们个个神气得很,心里也愈发酸苦着不服气。
她更深地留意了排在第一组的魏子津:瘦瘦地套在乳白色的长袖卫衣里,搭着正蓝色的牛仔裤,仿佛普普通通,明明纯粹又耀眼。
被推到人前的魏子津有些腼腆地扬着嘴角,看得易忻朦嫉妒又不甘,还有,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
阴雨连绵的五月傍晚,放学时乌云风雨已经把校园里套着雨披的同学和校门口拥堵的车队裹挟成闹哄哄乱糟糟的一团。车子被狂风成片地吹倒。易忻朦穿着大大的成年雨披,笨拙地扶起自己的车子,又去帮赵月怡搬动电动车。
两个小力气的女孩子,又穿着雨披,在呼呼风吹的雨帘水地里,扶起一辆倒斜电动车属实不易,等到一番折腾,车子扶了起来,易忻朦头上戴的跟雨披一体的雨帽已经滑下头顶,前额的头发和脸蛋全打湿了。她向前扯扯帽子,三两步回到自己的车子旁,蹬开支脚架,匆匆融入往校门口走的大军。
只是一抬头,不经意地朝着前方望了一眼,她便碰着了他的眼。
他的目光近乎赤裸地注视着她。
她又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他的表情和脸上温柔内敛的神采;意识到他披着青蓝色的雨披、整个人儿湿漉漉一团;感受到他借着雨披的遮掩、似是已然侧身回望了许久……她怔了一秒,他在第二秒便利索地收起所有暴露,推着单车向朝着校门外声声招呼他的同学走去。
风还在吹,易忻朦有点失神,默默随人群跟在他侧后方地踏着雨水走。
天色暗到路灯已经小迷糊眼睛般盏盏亮起,校门口的车灯也在东照西映,从校门口涌出的少年单车潮在汽车间分成溪流,两个人也分散在不同的人流中。
她整个人沉静得像不在这一刻的嘈杂里。她无法自控地一遍遍回忆刚才雨幕里的魏子津,想他眼底溺出的温柔,唇边含露的怜爱,还有浅浅抽起的眉间映显出的紧张……他那一刻的脸庞分明不属于一个中学生,更属于一个从久远处来的故人,是成熟的。
她的心一阵酥麻:你是谁?
心底渐渐、渐渐聚拢起一重盖一重的无名的委屈。
那个暮春的傍晚,易忻朦把头从闷闷的雨帽中脱出,任雨水吹打。
她需要自己别有那么多感受。她得专心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