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海滨小城的风已经掺入了微凉的意味,偶尔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掀起一阵儿,便能给裸露的皮肤带去一阵爽快。
易忻朦正穿着为开学买的新衣服,明黄色的短袖帽衫,深蓝色的牛仔A字短裙,站在校园内广场的一角,打量着这所竣工不久、光秃秃不见绿植的校园,也远远观望着广场内正嬉笑打闹着的一团团同龄人。牵着爸爸手的她微微昂着头,目光却没有形态那么自信,她的眼底流露出零星羡慕,也显出些许紧张。
她跟那群疯闹跑跳着学生不一样,他们大概从幼儿园、小学便是同学,共同直升进这所由原来的街道中学升级的市立中学,彼此之间熟得很,此时对于他们,是经历了一个暑假后的重逢时刻。而她不是直升,算插校生,校园里的面孔,她一张都不认识。
她想转来,是因为这所中学常年占着全市第一的排位;她能转来,则得益于学校迁入新校址改名升级、她不错的成绩,以及爸爸的一位朋友的帮忙。
——突然间在易忻朦的记忆与感官合成的世界中回到那个年纪、走进那方校园,看到那样小小瘦瘦、土里土气、额头上还冒着青春痘的易忻朦,魏子津不由得心里涌出浪潮般的酸涩,他笑了,忍不住伸手向她,却因为是观看模式,触了个空——
她遥望着广场中间的人群时,发现在闹哄哄的人圈外,还有自带孤零氛围的一家三口,男生穿着浅绿色的短袖衬衣和卡其色裤子,穿戴得很文明,站在父母身边,安静地等候。易忻朦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两秒,内心觉得他很可怜,他应该也是插校生吧,看着这么多同学却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心中定是孤单的……这一念头成形不久,她就反应到:此刻自己好像也是这种处境。
为了摆脱那种可怜感,她开始回忆小学时前呼后拥的日常,在心理上自我振奋,然后,她就有点想念自己的那帮老朋友了。
校园里响起广播,要求同学们先自行找教室坐下,后续班主任会拿着花名册去点人。
是时候松开爸爸的手了。易忻朦背着拼接着橙色的乳白色的斜挎包,跟爸爸挥挥手,好像鼻子在发酸,眼睛也潮热起来,她连忙扭过头,走进陌生的人群,走向人群后的教学楼。
这些互相熟络的市区孩子太活跃了,眼里一个比一个透着精神,易忻朦这个从来骄傲着不颔首的女孩子,此刻也不由得藏着目光,不去直视他人。
为了避免走进教室没有位置的尴尬局面,她有意挑选了位置相对偏远的教室,走近才发现,那里还开了侧门,正有稀稀疏疏的学生从侧门进入。她抬眼,又看到那个男生,他面无表情地,目光也恰好撞了她一瞬。在两旁都是教室的走廊里暗沉的光线下,这草草的一眼让她留下“这个男生模样还挺周正”的印象。
两人随着人流一起就近拐入一个教室,各自找座位坐下。
教室里差不多坐满的时候,开始有老师陆续走进来,他们将手头的名单从头到尾念一遍,念到的学生答“到”,统一跟着去指定的班级。
班主任们往来的间隙,易忻朦打量起教室的环境:天花板上镶嵌着一排排灯柜,比她小学教室的照明条件可要好得多;桌椅虽不是很新,但它是单张的,翻盖见桌洞,不似小学课桌,一张长桌两个洞,同桌动了桌子会直接影响她书写……她这样比较完,立刻对新环境产生好感,才刚对老同学产生的怀念消散大半。
班里陆陆续续,已经走了一半的同学,终于等来一个口中喊出易忻朦姓名的班主任,是位个头不高的老头儿。她听第三个喊出她的名字,便以为自己是班里第三,正对这个排名不满意着,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名字:
“魏子津。”
“到。”
她应那声并不明快的音儿看去,正是那个孤单在人群外的男生,同时她的脑袋也飞速转出自己关注这个名字的原因: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叫“魏子杰”,一字之别,她差点以为班主任也来了!
想来,那是她很感激的一位语文老师,他会用信任的目光和微笑鼓励她……当然,几乎小学里的所有老师都给了她偏爱,她没有理由不感激哪一位。
等到分班结束,易忻朦看到完整的花名册时,才真正发生了瞳孔地震。原来班主任念名字时已经排除了点到的,实际的班级人数远比她听到的多。她把那些压在她头上的名字来来回回数了好多遍——明明后边标注了排名,班级排名和级部排名都有:13名和151名。
井里的小青蛙还没见过这么多比她“厉害”的同龄人,一时间沮丧到难以呼吸。难受之余,她瞥见另一列“魏子津”的名字:这都——快四十名了!瞬间也不记得他模样周正了,直接在心里分过去一个“非关注对象”的标签。然后,又去认第十二名的名字、第十一名……直到第一名。她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个位置上。
——她是个要强的女生。老年魏子津想。
一个段落结束了。如果他记的不错,接下来应该是一周的军训,他无权观看的那一周,是她没有留意他的一周,他能推测到那一周她关注的都有谁,是成绩排名在她之上的人。
他选择开始下一段落,情境缓缓生成——
初秋九月,空气真的清凉起来了,脱掉穿了一周的沉闷军训装,穿短袖的日子也不长了。
在校门口紧急刹车、从车子上跳下来的易忻朦望着校园内外疏疏寥寥的同学,心里有些慌:今天她迟到了,这实在不符合好学生的标准!朝阳照映下,她的面部表情透着紧张,迈着小旋风步伐,推着新安装了后车筐的凤凰牌自行车,迅速往教学楼移走。
易忻朦这边正迎着日光疾步赶着,偏偏有一个身影丝滑地从她身边超过,她的目光随之扭转九十度:诶,这不是那个叫魏子津的同学吗?她懵了那么一瞬,很快便拿出小学时当大队长的气势,推着车子便追起来,边追边吆喝:“同学!校园里不允许骑车子!”
魏子津到这一声,不由得放慢速度,但也没有立刻从车子上下来。她不依不饶,从因为迟到而不安自责的心态,即刻转变为发现并逮住不遵守纪律坏学生的正义者姿态,她大步跑着追起来,追到距离一步之遥的时候直接伸手拉住,以胜利者的姿态喊道:“校园里不允许骑车子,要推着走!”
小蓝车上的魏子津被迫刹住车,慢腾腾从车子上下来,脸色显出窘迫。
“你这样是在违反校规校纪!”
他侧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现在校园里人很少。”
“人少——没人看见也应该自觉遵守啊。”
魏子津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看她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欲言又止。淡定着神色,开始推着车子往停车区域走。
易忻朦很注意跟异性保持距离,故意慢下来,避免跟他同排并行。
她沉默地走着,注意力已经转移:她听出他讲话带有明显的口音,那种她此前从未听闻的音调卷携着异地的风土想象钻进她的心间。
“你叫魏子津是吗?”她心底生出一股跟他搭话的冲动,好顺着打探他口音的来源。可立刻又被理智压制:他又不是优秀的学习榜样,单纯因为好奇而聊天,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的心思又回归到要迟到了这件事上,推着车子急速走向停车场,把魏子津撇在后面。
在教室门口便听到教室里闹哄哄的,她看到矮矮胖胖的班主任正一手捏着名单一手指划同学,大家或坐或站或收拾或交谈,都在忙活着调换位置。她趁班主任认真看着名单谋划时,沿着墙边溜回自己的座位。
她的临时同桌已经被指派了新的位置,两手正嵌着课桌,就等着那个位置的同学搬走他搬过去了。见易忻朦来,冲她笑笑:“再见了同桌。”
易忻朦不知该怎样回应,她没有不舍,也不会伪装出不舍。很快,她的眼珠就在同学之间提溜转起来,关注点不出意外,还是那几个压在她名字上头的好学生,尤其是已经被任命为临时班长的第一名。
过了好大一会儿,班主任的目光才关注到她,嘴巴中喊出她的名字——
班主任的普通话也带着满满的外地方言味儿,比如他喊“易忻朦”三个字,不是四声、一声、二声的组合模式,而是一声、三声、二声的组合,瞬间就有种小调儿的哼唱感。所以每每班主任点名,教室里就会充满音符般的声调——
易忻朦紧张着,也期待着,殷切希望自己能被排到一个周围满是好学生的靠前座位上。要是能跟班长排到同位,那就再好不过了……
班主任指了中间行列第二排的一个位置:“你来这儿。”
易忻朦连连点头,心放下一半:那实在是个听课的好位置,而且目前来看距离第四名王章翼也比较近……剩下一半悬着的心,是同桌还不确定。
“魏子津,”班主任喊这个名字时用了三声、一声、三声组合,指着旁边的座位,“你过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