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
下雨了?
罗容听见凛冽的水声,滴滴答答落在自己身旁。
她努力睁开眼睛,能看见了。
平视间,是暗草间掉落的颗颗松果;稍抬眼,是挂满水珠的松叶和冷杉梢。
雨越下越大了。
她逐渐感觉到湿冷的雨水、黏糊的地面和扎人的矮草。
忽地潮湿的空气窜入鼻腔,夹杂着雨后泥土的清新。
她动了动手指,又转了转脑袋,遂慢慢起身,周围所见之处只有繁杂的树木。
这又是到哪了?
她还在游戏里吗?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落叶,罗容扒着身旁的一棵树站起身。
抬头云雾缭绕,不见天日。低头,远远的就望见一片地穴般的空地,上面只伫立着一座寺门大敞的庙宇——明明刚刚扫了一眼周围还没见这座庙。
突然左眼骤疼,她感觉不对,于是转身,向相反方向快步离开。
无论她脚下走出多远,再回头望去,那座庙宇和她之间的距离一直不变。
雨势不曾变小,罗容脚下泥泞堆积,也走不动了,她不得不走向庙宇。
越来越接近庙宇的途中,雨小了,风静了。
脚下的土地从松软变结实,不再是一走一个坑,好走多了。
忽地余光里亮堂如昼,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烛光里的阴阳脸。
罗容一惊,撤步躲开,而来者收了收烛火,原是个背着竹筐、戴着斗笠的僧人。
她伛偻着背,竹筐大得似是要压垮她,她只看了罗容一眼,又不紧不慢走起来:
“现在还愿意上山的年轻人可不多。
“是做什么来的?”
僧人说话时,气若游丝,让人听不真切。
半晌,罗容才回应:“上山逛逛。”
话音未落,那僧人咯咯咯笑起来,她的笑声像扯呼一样断断续续、忽大忽小,让人感觉下一秒就能背过气去。
罗容听得难受,不再与她并行而走,而是慢下脚步,退至她身后。两只眼顺势往那竹筐里一看,有麻布披盖着,什么也看不到。
两人沉默间一前一后走着,僧人不说话,罗容自然也不说话。
最后罗容停在寺门外,而僧人直径跨进寺门,用手中烛灯的灯芯点亮了寺内各处的烛台。
寺门内,空旷开阔,杂草丛生。寺院正中央的位置地势稍高,有几块基石围成了石洼,其中竖立着一座雕像。似是羊马的脑袋,猫狗的耳朵,犄角泛着黄褐,面部除了黑洞洞眼眶皆是赭红;但是躯体却不知是哪个生物的模样,似蛇又似蛙,赤紫粗砺的雕花——华丽而诡异,底端的铜绿色黯淡无光。
雕像整体破旧不堪。
罗容注视这座雕像越久,越觉得自己浑身乏累,索性不再去看。
那僧人烛火一灭,身躯一歪,咣当一声放下背上的竹筐。
罗容一听这声响,可不像是木柴能发出的。
果然,僧人一手掀开麻布,再用劲推倒竹筐,里面叮铃咣啷倾倒而出的竟都是些刑具,手拷、脚镣、木枷、夹棍、竹板……
僧人双手撑着膝盖喘大气时,还瞟了罗容一眼:“怎不进来躲躲雨?”
罗容摇摇头:“逛山不逛庙。”
僧人笑了笑,满脸的褶皱堆叠成不同弯曲程度的笑嘴:“也是,这一进庙,总是要留些账相钱的。”她说着,稍稍直起背,从兜里摸摸索索掏出来五张破旧的纸钱,然后缓步而恭敬地走向那座邪乎的雕像。
在她跪拜了雕像之后,向雕像扔出手里的一张纸钱。罗容这才从侧面看见,雕像前居然还有一口黑黢黢的井。纸钱飘落进井里,一会就没了影。
僧人再一拜,就再扔出一张纸钱。
她刚扔出第四张纸钱时,就听寺内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哭声。哭声不大,不仔细听,还会以为是屋檐上掉落而下的水声。
僧人立刻收起纸钱,站起身,拿起个小烛台就在寺内四处寻找声音。
可能灯下黑,反而是寺门外的罗容先看见了,她对僧人说了句:“在那雕像后面。”
僧人绕到雕像后,不出一会,真让她牵出一个孩童,遂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来做什么的啊?”
罗容发现这孩童一直背对着僧人,不说话就只哭。
不,应该说是背对着僧人手里的烛光,撇着身子只想着向漆黑的地方缩。
罗容刚想提醒僧人这一点,谁成想僧人手中的烛台流下烫人的蜡,直让僧人哎呦喽喉着放下烛台。
僧人抽气间不断用衣袖擦掉手背上的蜡,烛光一从僧人身上消失,那孩童立刻转过身来。哭声也停了,就见孩童面露怖人的青面獠牙,只是一跃便挂到僧人的身上,它对准僧人的喉咙就是一口,温血四溢,直直从脖颈上扯下一块肉来。
还没等罗容反应,那倒地扑腾的僧人发出的叫喊声已然停止,而在僧人身上的孩童——现已是撑破衣衫后的狼鬼模样——转过头来直勾勾盯着寺门外的罗容。
在它扭身奔向罗容的同时,罗容弯下腰就去捡地上的刑具。
最后,罗容的手如虚影般穿过刑具,而狼鬼也如虚影般穿过罗容。
罗容再抬眼时,整个人再次摔滚进湿漉的枯叶中。
她竟回到了一开始的雨中树林。
挣扎起身,吐出满嘴的泥草和枯叶,甩掉身上的泥泞,再擦掉脸上的雨水,眼见着那座邪了门的庙宇仍在不远处的空地中。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想都没想转过身快步离去,试图再次远离邪庙。可是依旧似鬼打墙一样,无论走出多远,都如原地踏步。
作罢,她只好重新返回邪庙,借着雨水刚好洗净身上的泥泞。待到雨势越来越小之后,她余光里又忽地亮堂起来。
这情景似曾相识,再转头看去,一张烛光里熟悉的脸旁,来者就是那个手举烛灯、背着竹筐、戴着斗笠的僧人。
“现在还愿意上山的年轻人可不多。
“是做什么来的?”
罗容这次没有回应,她只默声跟在僧人身后,而僧人也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又来到寺门外。
待僧人点亮寺内各处烛台之后,寺内大体上没有变化,罗容再看向雕像,雕像还是那个邪乎的雕像。唯一点不同,是雕像旁边多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尸体的脸似是被野兽咬过,已是面目全非,而那被开膛破肚过的躯体所淌出的血还冒着白烟似的热气。
应是前面“死去的僧人”留下的。
“弦佴尼啊,弦佴尼……”现在的僧人嘴里念叨着经文一类的东西,手里拖着尸体的腿,动作缓慢地将尸体丢进了雕像前面的井。
而罗容,她弯腰去捡地上的刑具。这次是捡到了,拿在手中的是真真切切的实物,于是在其中翻找起来,最后拿出个类似锥子的尖锐刑器。
用得惯手些。
突然就听一旁传来咯咯咯的笑声,罗容抬头看去,是僧人正站在雕像旁边望着自己:“年轻人确是胆子大些,不怕这些个相轻之物。”
僧人说完,又一次在身上摸摸索索,颤颤巍巍掏出五张纸钱来:“但你可不能把它们拿去了,它们放在这里就会有人来取,到时是要算账的。
“若算到你头上,就麻烦咯。”
罗容没有回应。
僧人恭恭敬敬跪拜起雕像的时候,罗容慢慢地向雕像后走去。
使自己站在光里的同时,罗容真的看见那雕像后的孩童——和雕像背靠背,正蜷缩着,这次并没有发出哭声。
所以为什么没哭?
罗容转眼看见僧人已经开始向井里丢纸钱,她看了看僧人手里的纸钱——还有四张。
上一轮是僧人扔了四张纸钱之后,才出现哭声的。
眼见着僧人准备扔第二张纸钱,罗容急忙喊道:“你看见了吗?雕像后有东西。”
僧人一听,立刻收起纸钱,起身就向着雕像后走去。
罗容一看她没拿烛台,又提醒说:“你带个光,看清楚些。”
那僧人这才举起个烛台,她绕道雕像后,那烛光一照到孩童身上,孩童侧身躲光,而哭声依旧没有响起。
僧人照样牵起孩童询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来做什么的啊?”
而孩童只背对着光站着,也不说话。
罗容没有犹豫,她快步过去,一手抓住孩童的肩,另一手对准孩童的脖颈就刺下刑锥。
温血咕噜咕噜从窟窿里向外涌出,而捂着脖子倒下的孩童,就只是个没有穿鞋、冻得脸蛋发紫的孩童。
它没有化作狼鬼。
僧人见状一把推开罗容:“你这是做什么!”她抱着直翻白眼、不停抽搐的孩童,试图给孩童包扎脖颈上窟窿时,嘴里还不停念叨:
“……赫烁光箭,巨人于畔中撑开今至……
“……披戴罗纱,近乎火柱……
“……随福条飞身跃至下方,车轮铃铛如然翻飞于明朗……
“……完全覆岳,集小广世之巧致……”
低声念咒包围了彷徨的罗容,僧人怀中孩童的血侵染了僧人的僧衣。
怎么会这样?
罗容紧握着手里血淋淋的刑锥,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情况,僧人嘴里的念咒也让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咯嗒一声,孩童不停抽动的脚踢翻了一旁放着的烛台。
罗容赶忙蹲下身去扶烛台,生怕这烛光一灭,孩童又会化成狼鬼反扑僧人。
结果孩童忽然就停了声息,四肢一松,不再动弹,而罗容这边伸向烛台的手也又如虚影般穿过烛台。
罗容不解地抬起头。
这一抬头,身旁哪里还有孩童、僧人和雕像,只有被雨水打的哗哗响的树叶,被风摇的吱嘎响的湿漉枝条。
她还是回到了雨中的树林。
低头看,自己两手空空,不变的是一身泥泞和枯叶。
借着雨水洗净身上的泥泞时,她越来越烦躁。因为这件事肯定是进入了循环,开始没完没了地重复。
这次走向邪庙的路途中,罗容左思右想,那僧人死了,自己就会回到原点,所以她想杀了狼鬼保住僧人,这没问题。
可狼鬼死了,她还是回到了原点。
狼鬼是那孩童所化,但是罗容刚刚杀掉狼鬼时,狼鬼仍保持着孩童的形态。
为什么?因为光?因为哭声?
所以其实是僧人和还未化作狼鬼的孩童,两人都不能死。但罗容为保住僧人,又不得不杀狼鬼,那么就必须是杀掉狼鬼形态的狼鬼。
如果和光有关系,那孩童一直在雕像后面,本就是见不到光的,却没有化作狼鬼。
如果和哭声有关系,僧人扔出四张纸钱之后,哭声才出现的,哭声出现的那一次,孩童在无光情况下化作了狼鬼。
如此想着,罗容余光里烛灯闪烁。
“现在还愿意上山的年轻人可不多。
“是做什么来的?”
罗容看向僧人。在烛光下,她看见僧人上半身湿润的僧衣,细看,竟不是由雨水浸湿的,而是由血水。
……连这个居然都保留下来了。
这次两人一块走进寺门,放倒竹筐的僧人开始一一点亮各处的烛台,罗容也像之前那样寻出一把刑锥。
僧人在点亮雕像旁的烛台时,脚下踩进一滩水,低头一看,是粘稠的血。再一看,石洼旁倒着一具孩童的尸体,尸体的脖颈上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弦佴尼啊,弦佴尼……”僧人念叨着什么,颤颤巍巍地将尸体抱起,继而向井口缓步走去。
与此同时,路过僧人的罗容已举着烛台、握着刑锥,来到雕像的后面。
可雕像后面,空无一物。
在罗容迷茫时,僧人那边就将尸体丢进了井里。
罗容这边再一眨眼,雕像后面出现了那个和雕像背靠背且蜷缩在黑暗中的孩童。
可以看出,现在的孩童还是活着的,背部仍有轻微起伏。
“年轻人,你在寻什么东西?”僧人问道罗容时,已从兜里摸索出五张纸钱。
罗容瞥她一眼,回应脱口而出:“寻个答案。”
僧人眉眼一低,跪坐下来,虔诚地拜起眼前的雕像。
她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交叉于眉心,遂叩头而下。
“在这里,你寻到的是答案……”
她再起身,然后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交叉于胸膛,遂俯身而下。
“也不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