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庙宇X循环(1 / 1)

淅淅沥沥。

下雨了?

罗容听见凛冽的水声,滴滴答答落在自己身旁。

她努力睁开眼睛,能看见了。

平视间,是暗草间掉落的颗颗松果;稍抬眼,是挂满水珠的松叶和冷杉梢。

雨越下越大了。

她逐渐感觉到湿冷的雨水、黏糊的地面和扎人的矮草。

忽地潮湿的空气窜入鼻腔,夹杂着雨后泥土的清新。

她动了动手指,又转了转脑袋,遂慢慢起身,周围所见之处只有繁杂的树木。

这又是到哪了?

她还在游戏里吗?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落叶,罗容扒着身旁的一棵树站起身。

抬头云雾缭绕,不见天日。低头,远远的就望见一片地穴般的空地,上面只伫立着一座寺门大敞的庙宇——明明刚刚扫了一眼周围还没见这座庙。

突然左眼骤疼,她感觉不对,于是转身,向相反方向快步离开。

无论她脚下走出多远,再回头望去,那座庙宇和她之间的距离一直不变。

雨势不曾变小,罗容脚下泥泞堆积,也走不动了,她不得不走向庙宇。

越来越接近庙宇的途中,雨小了,风静了。

脚下的土地从松软变结实,不再是一走一个坑,好走多了。

忽地余光里亮堂如昼,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烛光里的阴阳脸。

罗容一惊,撤步躲开,而来者收了收烛火,原是个背着竹筐、戴着斗笠的僧人。

她伛偻着背,竹筐大得似是要压垮她,她只看了罗容一眼,又不紧不慢走起来:

“现在还愿意上山的年轻人可不多。

“是做什么来的?”

僧人说话时,气若游丝,让人听不真切。

半晌,罗容才回应:“上山逛逛。”

话音未落,那僧人咯咯咯笑起来,她的笑声像扯呼一样断断续续、忽大忽小,让人感觉下一秒就能背过气去。

罗容听得难受,不再与她并行而走,而是慢下脚步,退至她身后。两只眼顺势往那竹筐里一看,有麻布披盖着,什么也看不到。

两人沉默间一前一后走着,僧人不说话,罗容自然也不说话。

最后罗容停在寺门外,而僧人直径跨进寺门,用手中烛灯的灯芯点亮了寺内各处的烛台。

寺门内,空旷开阔,杂草丛生。寺院正中央的位置地势稍高,有几块基石围成了石洼,其中竖立着一座雕像。似是羊马的脑袋,猫狗的耳朵,犄角泛着黄褐,面部除了黑洞洞眼眶皆是赭红;但是躯体却不知是哪个生物的模样,似蛇又似蛙,赤紫粗砺的雕花——华丽而诡异,底端的铜绿色黯淡无光。

雕像整体破旧不堪。

罗容注视这座雕像越久,越觉得自己浑身乏累,索性不再去看。

那僧人烛火一灭,身躯一歪,咣当一声放下背上的竹筐。

罗容一听这声响,可不像是木柴能发出的。

果然,僧人一手掀开麻布,再用劲推倒竹筐,里面叮铃咣啷倾倒而出的竟都是些刑具,手拷、脚镣、木枷、夹棍、竹板……

僧人双手撑着膝盖喘大气时,还瞟了罗容一眼:“怎不进来躲躲雨?”

罗容摇摇头:“逛山不逛庙。”

僧人笑了笑,满脸的褶皱堆叠成不同弯曲程度的笑嘴:“也是,这一进庙,总是要留些账相钱的。”她说着,稍稍直起背,从兜里摸摸索索掏出来五张破旧的纸钱,然后缓步而恭敬地走向那座邪乎的雕像。

在她跪拜了雕像之后,向雕像扔出手里的一张纸钱。罗容这才从侧面看见,雕像前居然还有一口黑黢黢的井。纸钱飘落进井里,一会就没了影。

僧人再一拜,就再扔出一张纸钱。

她刚扔出第四张纸钱时,就听寺内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哭声。哭声不大,不仔细听,还会以为是屋檐上掉落而下的水声。

僧人立刻收起纸钱,站起身,拿起个小烛台就在寺内四处寻找声音。

可能灯下黑,反而是寺门外的罗容先看见了,她对僧人说了句:“在那雕像后面。”

僧人绕到雕像后,不出一会,真让她牵出一个孩童,遂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来做什么的啊?”

罗容发现这孩童一直背对着僧人,不说话就只哭。

不,应该说是背对着僧人手里的烛光,撇着身子只想着向漆黑的地方缩。

罗容刚想提醒僧人这一点,谁成想僧人手中的烛台流下烫人的蜡,直让僧人哎呦喽喉着放下烛台。

僧人抽气间不断用衣袖擦掉手背上的蜡,烛光一从僧人身上消失,那孩童立刻转过身来。哭声也停了,就见孩童面露怖人的青面獠牙,只是一跃便挂到僧人的身上,它对准僧人的喉咙就是一口,温血四溢,直直从脖颈上扯下一块肉来。

还没等罗容反应,那倒地扑腾的僧人发出的叫喊声已然停止,而在僧人身上的孩童——现已是撑破衣衫后的狼鬼模样——转过头来直勾勾盯着寺门外的罗容。

在它扭身奔向罗容的同时,罗容弯下腰就去捡地上的刑具。

最后,罗容的手如虚影般穿过刑具,而狼鬼也如虚影般穿过罗容。

罗容再抬眼时,整个人再次摔滚进湿漉的枯叶中。

她竟回到了一开始的雨中树林。

挣扎起身,吐出满嘴的泥草和枯叶,甩掉身上的泥泞,再擦掉脸上的雨水,眼见着那座邪了门的庙宇仍在不远处的空地中。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想都没想转过身快步离去,试图再次远离邪庙。可是依旧似鬼打墙一样,无论走出多远,都如原地踏步。

作罢,她只好重新返回邪庙,借着雨水刚好洗净身上的泥泞。待到雨势越来越小之后,她余光里又忽地亮堂起来。

这情景似曾相识,再转头看去,一张烛光里熟悉的脸旁,来者就是那个手举烛灯、背着竹筐、戴着斗笠的僧人。

“现在还愿意上山的年轻人可不多。

“是做什么来的?”

罗容这次没有回应,她只默声跟在僧人身后,而僧人也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又来到寺门外。

待僧人点亮寺内各处烛台之后,寺内大体上没有变化,罗容再看向雕像,雕像还是那个邪乎的雕像。唯一点不同,是雕像旁边多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尸体的脸似是被野兽咬过,已是面目全非,而那被开膛破肚过的躯体所淌出的血还冒着白烟似的热气。

应是前面“死去的僧人”留下的。

“弦佴尼啊,弦佴尼……”现在的僧人嘴里念叨着经文一类的东西,手里拖着尸体的腿,动作缓慢地将尸体丢进了雕像前面的井。

而罗容,她弯腰去捡地上的刑具。这次是捡到了,拿在手中的是真真切切的实物,于是在其中翻找起来,最后拿出个类似锥子的尖锐刑器。

用得惯手些。

突然就听一旁传来咯咯咯的笑声,罗容抬头看去,是僧人正站在雕像旁边望着自己:“年轻人确是胆子大些,不怕这些个相轻之物。”

僧人说完,又一次在身上摸摸索索,颤颤巍巍掏出五张纸钱来:“但你可不能把它们拿去了,它们放在这里就会有人来取,到时是要算账的。

“若算到你头上,就麻烦咯。”

罗容没有回应。

僧人恭恭敬敬跪拜起雕像的时候,罗容慢慢地向雕像后走去。

使自己站在光里的同时,罗容真的看见那雕像后的孩童——和雕像背靠背,正蜷缩着,这次并没有发出哭声。

所以为什么没哭?

罗容转眼看见僧人已经开始向井里丢纸钱,她看了看僧人手里的纸钱——还有四张。

上一轮是僧人扔了四张纸钱之后,才出现哭声的。

眼见着僧人准备扔第二张纸钱,罗容急忙喊道:“你看见了吗?雕像后有东西。”

僧人一听,立刻收起纸钱,起身就向着雕像后走去。

罗容一看她没拿烛台,又提醒说:“你带个光,看清楚些。”

那僧人这才举起个烛台,她绕道雕像后,那烛光一照到孩童身上,孩童侧身躲光,而哭声依旧没有响起。

僧人照样牵起孩童询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来做什么的啊?”

而孩童只背对着光站着,也不说话。

罗容没有犹豫,她快步过去,一手抓住孩童的肩,另一手对准孩童的脖颈就刺下刑锥。

温血咕噜咕噜从窟窿里向外涌出,而捂着脖子倒下的孩童,就只是个没有穿鞋、冻得脸蛋发紫的孩童。

它没有化作狼鬼。

僧人见状一把推开罗容:“你这是做什么!”她抱着直翻白眼、不停抽搐的孩童,试图给孩童包扎脖颈上窟窿时,嘴里还不停念叨:

“……赫烁光箭,巨人于畔中撑开今至……

“……披戴罗纱,近乎火柱……

“……随福条飞身跃至下方,车轮铃铛如然翻飞于明朗……

“……完全覆岳,集小广世之巧致……”

低声念咒包围了彷徨的罗容,僧人怀中孩童的血侵染了僧人的僧衣。

怎么会这样?

罗容紧握着手里血淋淋的刑锥,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情况,僧人嘴里的念咒也让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咯嗒一声,孩童不停抽动的脚踢翻了一旁放着的烛台。

罗容赶忙蹲下身去扶烛台,生怕这烛光一灭,孩童又会化成狼鬼反扑僧人。

结果孩童忽然就停了声息,四肢一松,不再动弹,而罗容这边伸向烛台的手也又如虚影般穿过烛台。

罗容不解地抬起头。

这一抬头,身旁哪里还有孩童、僧人和雕像,只有被雨水打的哗哗响的树叶,被风摇的吱嘎响的湿漉枝条。

她还是回到了雨中的树林。

低头看,自己两手空空,不变的是一身泥泞和枯叶。

借着雨水洗净身上的泥泞时,她越来越烦躁。因为这件事肯定是进入了循环,开始没完没了地重复。

这次走向邪庙的路途中,罗容左思右想,那僧人死了,自己就会回到原点,所以她想杀了狼鬼保住僧人,这没问题。

可狼鬼死了,她还是回到了原点。

狼鬼是那孩童所化,但是罗容刚刚杀掉狼鬼时,狼鬼仍保持着孩童的形态。

为什么?因为光?因为哭声?

所以其实是僧人和还未化作狼鬼的孩童,两人都不能死。但罗容为保住僧人,又不得不杀狼鬼,那么就必须是杀掉狼鬼形态的狼鬼。

如果和光有关系,那孩童一直在雕像后面,本就是见不到光的,却没有化作狼鬼。

如果和哭声有关系,僧人扔出四张纸钱之后,哭声才出现的,哭声出现的那一次,孩童在无光情况下化作了狼鬼。

如此想着,罗容余光里烛灯闪烁。

“现在还愿意上山的年轻人可不多。

“是做什么来的?”

罗容看向僧人。在烛光下,她看见僧人上半身湿润的僧衣,细看,竟不是由雨水浸湿的,而是由血水。

……连这个居然都保留下来了。

这次两人一块走进寺门,放倒竹筐的僧人开始一一点亮各处的烛台,罗容也像之前那样寻出一把刑锥。

僧人在点亮雕像旁的烛台时,脚下踩进一滩水,低头一看,是粘稠的血。再一看,石洼旁倒着一具孩童的尸体,尸体的脖颈上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弦佴尼啊,弦佴尼……”僧人念叨着什么,颤颤巍巍地将尸体抱起,继而向井口缓步走去。

与此同时,路过僧人的罗容已举着烛台、握着刑锥,来到雕像的后面。

可雕像后面,空无一物。

在罗容迷茫时,僧人那边就将尸体丢进了井里。

罗容这边再一眨眼,雕像后面出现了那个和雕像背靠背且蜷缩在黑暗中的孩童。

可以看出,现在的孩童还是活着的,背部仍有轻微起伏。

“年轻人,你在寻什么东西?”僧人问道罗容时,已从兜里摸索出五张纸钱。

罗容瞥她一眼,回应脱口而出:“寻个答案。”

僧人眉眼一低,跪坐下来,虔诚地拜起眼前的雕像。

她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交叉于眉心,遂叩头而下。

“在这里,你寻到的是答案……”

她再起身,然后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交叉于胸膛,遂俯身而下。

“也不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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