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绛香城数千里外的高空之中。
“道友你之前不是说,要去烁石城等你徒弟,为何又改变了主意,要随我等一同前往绛香城?”
一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玄甲大汉,脚踏一柄青铜长戈,一边飞遁,一边冲十丈外腾云驾雾的鹤发老者说道。
“我那徒弟,修为比你这徒弟还低,就算他机灵,知道搭乘顺风舟前往烁石城,也得数月才到。与其在烁石城干等,不如和道友一起,去凑一凑绛香酒会的热闹。道友万里迢迢,从西北精武城赶来,莫非是想为你这徒弟,求一坛祖木绛香酒,以开启心藏?”
鹤发老者含笑发问,目光却看向了青铜长戈上的另一人。
此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玄服男子,身材匀称,面容有神,黑发如瀑。
玄服男子也望了过来,对鹤发老者行了一礼。
“精武城叶超,见过云飏子前辈。”
……
大半日后,鹤发老者与来自精武城的师徒二人,一同飞遁到了绛香城。
“噢?巧了,我那徒弟居然也在绛香城中。”
鹤发老者刚一入城,便把手摸进怀里,握住一颗云纹法珠,云纹法珠正在微微闪烁,被鹤发老者握住之后,便光芒熄灭,再无动静。
“不急与他相见,也不必让他知晓,老夫先与精武城的道友喝上几盅,再隐于幕后,暗中观察。老夫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今独自一人,行走岱海,是否处事妥当,究竟有没有长进!”
鹤发老者打定主意,嘴角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绛香城中,某间客栈小院,闭目打坐的清秀少年忽然面露狐疑,从怀里取出一颗云纹法珠,看了又看,却没有丝毫发现,只得将其当作错觉,抛之脑后。
……
……
翌日,程风游起了一个大早,来到某丫头房前,边敲门边喊道。
“走呗,今天陪你去拜会烁石城的来客,省得你牵肠挂肚,暗戳戳又搞什么小动作。”
里边睡得正迷糊的某丫头,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掀开被窝,慢吞吞穿上裙衫,在床头架上的铜盆里捧了把水,随便洗了个脸,然后对着铜镜梳了梳乱糟糟的头发,又抿了一口唇纸,敷了几抹胭脂……
于是,半刻钟就这么过去了。
“快开门!死丫头,你在磨叽什么,你到底去不去!”
当程风游开始拍门咆哮之时,某丫头终于迤迤然起身,打开了房门。
“去就去呗!”
章九龄选择性地无视了某人恶狠狠的目光,对着灿灿、五十含笑招呼:“灿灿,五十,早呀两位!”
不料,这回灿灿没再站在她的那边,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不满道:“磨磨叽叽,浪费大家时间,程小子,教训她!”
话音未落。
“咚!”
某丫头头上便挨了一记毫不客气的板栗。
“唔,好痛……”
章九龄不禁捂着脑袋,目光哀怨,小嘴嘟起却又不敢抱怨出声,因为,现在势单力孤的人是她。
看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无论对谁都是一样。
……
……
萧氏酒坊,萧家家主为烁石城军士安排的住所之处。
名为聂琮的女子郎将,正在庭院内抬步走桩,意随步走,境随桩生。
一步金戈铁马出,再步刀光剑影起!
小小庭院,在她脚下,竟仿佛杀伐战场一般,狼烟四起,杀机四伏。
倏地,她脚步一停,异象收敛,面容平静地望向院门。
“萧家主大驾光临,又有何事?”
来人赫然便是萧家家主,只不过此刻的萧家家主,已经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而是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萧家与烁石城世代交好,生意往来已有数千年,交情不可谓不深厚,有些事便不瞒着聂郎将了,鄙人实话实说。”
“就在昨晚,祖宗绛香木突遭重创,我等仔细侦查现场痕迹,方才发现,封闭虚空的大阵,不知何时竟已被人洞穿!我等怀疑极有可能是那般层次的存在,偷偷潜入出手!我萧家无力抗衡!”
“不知能否请姽婳将军扶危拯溺,帮我萧家一次?只要能渡过此难,萧家愿倾尽所有!”萧家家主开门见山,深躬一礼,言辞恳切。
“那般层次的存在?”
女子郎将闻言皱眉,“看来你们萧家的确是惹了大麻烦,萧家主若是信得过,请先将原由详细说来!”
“此事还得从祖宗绛香木的日渐衰朽说起,为了延缓祖宗绛香木的衰朽,族中先辈迫不得已,只能把目光投向了凤族后裔……”
萧家家主开始徐徐讲述,当他发现此事极有可能是圣境存在暗中插手之后,自然知晓其中利害,全族有倾覆之危,也就不敢再作隐瞒,遂把联合虬蟒城绑架朱鸾之事,全都说了出来。
当然,其中必定有着不少润色。
“此事的原委便是这般。聂郎将,以你的看法,救走稚年朱鸾,重创祖宗绛香木之事,会不会是万象城中那位丹凤老祖的手笔?”萧家家主结束讲述,语气忧虑地问道。
能够洞穿封锁虚空的大阵,从虚空中潜入,再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地干掉留守于此的酒坊坊主,不是圣境存在的可能,约等于零。
而与朱鸾相关的圣境高人,最有可能的便是那位丹凤老祖,也就怪不得萧家家主会作此一问。
萧家家主眼中忧色浓重,他虽知晓丹凤老祖寿限将尽,可越是如此,便越发担心,如果对方没发现倒还好,但现在既已被对方撞破,对方反正时日无多,倘若在临死之前,无所忌惮地大闹起来,非要拉着萧家陪葬,这该如何是好?
萧家家主心中忐忑,到了这时,他已不敢赌。
以其枭雄性格,若非事到临头,又岂会怕那个万一,可如今,那个万一真要落到头上了!一旦砸下,便是粉身碎骨!
“原来如此,前因后果,我已明了。你们理亏在先,即便此事真是丹凤老祖做的,我等外人也无从指责。你是担心对方不依不饶,很可能秋后算账,所以想要请姽婳将军牵头,为你们彻底了结此事?”女子郎将眉头紧皱,道出了萧家家主的意图。
“正是如此!市井间有一句俗语说得好,人在道上混,错了你得认,挨打要立正。这一次,我们萧家认栽,手段不济,怨不得人。折了面子,丢了里子,我们都认!只是希望请动姽婳将军,转告丹凤老祖,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过去的就让它在过去了结,不必牵扯到明天。”萧家家主低着头目光闪动,阴沉隐忍。
萧家作为万年世家,一次次风风雨雨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族,唯有识时务,才能活得长久,该服软的时候就得服软!
“只是居中调和的话,萧家主的这个忙,烁石城可以帮。不过具体还得看姽婳将军的意思,我待会便派人回城传话。另外,依我看,丹凤老祖仅仅是重创了祖宗绛香木,却又没有完全毁掉,只杀了你们一人,却不等你们全部赶来,便先行悄然离开。”
“要知道,他老人家完全有能力,彻底毁掉祖宗绛香木,再对你等大开杀戒,真要那样,今天绛香城就得翻个底朝天!但丹凤老祖并未如此,未尝没有留手三分,私下谈一谈的意思。”
女子郎将思量一阵后,眉头稍解,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哪怕是对她以及她背后的烁石城来说,涉及圣境存在之事,依旧要慎之又慎,幸好眼下看来,丹凤老祖没有直接撕破脸皮,那便还有转圜之机,值得一喜。
“我与诸位族老商讨过后,也是这般看法。”
萧家家主苦笑着说道,“所以萧某才打算找上烁石城,想请姽婳将军出山,替我等撑撑场面。萧家只有一条要求,赔礼可以商量,但恩怨必须一笔勾销,不可再提。”
“呵呵,萧家主真不愧是精明的生意人!”
女子郎将瞥了一眼萧家家主,嘴边笑意若有若无,说出的话也不知是褒是贬。
“让将军和烁石城见笑了!趋利避害,世皆如此,萧某亦然。”萧家家主自嘲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正因为萧某是生意人,深谙得舍之道,所以即便推掉其他人的生意,也一定会优先保证烁石城供应如常,这是萧家全族的承诺!”
萧家家主忽又收敛笑容,郑重其事,深揖一礼。
“如此便好。”
女子郎将淡然点头。
……
……
“什么?!祖宗绛香木遭到重创,储存在树内的祖木绛香酒几乎全毁,故而原本打算卖与本座的那坛祖木绛香酒告吹了!”
某处厅堂,雄壮白猿面露怒容,一掌将身旁桌子拍成齑粉。
在雄壮白猿身前,萧姓男子尴尬地陪着笑脸,战战兢兢,随后双手奉上一个酒坛。
“佟前辈请息怒,天降横祸,谁也不想的!这坛千年绛香酒,是家主遣我送来的赔礼,家主他暂时脱不开身,无法亲自登门赔罪,还请佟前辈见谅!”
雄壮白猿随手接过酒坛,脸上怒色稍减,问道:“祖宗绛香木乃是你们萧家的根基,想必不可能防备疏忽,是不是…惹到了不该惹的前辈?”
萧姓男子苦笑不语,算是默认。
“既然如此,佟某便不再多问,此事作罢,这档子生意两不相欠,如何?”
雄壮白猿面露了然,讳莫如深地不再追究。
“多谢佟前辈谅解!”
萧姓男子神色一松,笑着谢道。
……
……
“精武城叶磊,前来拜谒!”
却在这时,一名玄甲大汉抬步迈入萧氏酒坊,嗓音洪亮,自报家门。
刹那间,这句拜语便传遍了相当宽广的整座酒坊,被修炼有成的修行中人听在耳中。
“精武城叶磊,元躯圆满,半步圣境……由精武城万里迢迢赶来,估计又是一个来求祖木绛香酒的家伙,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应付!”
“唉,恩生于害,害生于恩,祖宗绛香木便是如此啊……”
刚从女子郎将住处走出的萧家家主,如今恢复了几分神采,不再顶着一张苍白憔悴的老脸,但眼底里依旧萦绕着忧愁与苦闷,幽幽叹息了一声。
“为今之计,只能继续豁出老脸,赔笑婉拒了。”
“反正,生意人最不缺的就是脸皮……”
萧家家主神色萧索,摸了摸脸颊,一边苦笑,一边自言自语。
……
……
“琮姐,你找我?”
说话者是一名红发女子,二十出头年纪,面容姣好,眉目英武。
此刻的她,刚摘下红缨盔,抖落一头披肩短发,一阵轻风拂过,红发飘扬招展,宛若一朵亟待盛放的烈焰玫瑰!
“则灵,说了在军中不许叫我姐!”女子郎将听了她的称呼,不禁嗔眉佯怒。
“不叫你姐,难道叫你娘吗?虽说是你看着我长大,又传授了我大半身本事,但我们可都是同一个出身,你忘了?既然咱们都是将军的螟蛉义子,不叫你姐叫什么?叫娘你敢应吗?琮娘,娘亲……”
红发女子有些得寸进尺,大步走近,拉着女子郎将调笑道。
举止间虽有一丝闺中女儿的脂粉气,却又不乏军中巾帼的爽朗劲。
女子郎将不与她淘气,转手便将一张信笺塞入她手中,脸一板,肃穆道:“伍长聂则灵听令,送我手书即日返程。”
“是!属下得令!”
军令如山,红发女子当即立正,刷的将头盔戴回,神情严肃地回了一个军礼,和之前的随性言行判若两人,接着又是一个利落转身,径直往院外走去。
刚出院子,便和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一禽一兽,打了个照面。
红发女子不由得睛波一转,微微流露出一丝好奇,但很快便收回目光,一心一意执行自己的军令,大步离开,携书返程。
“前边就是聂郎将住处,你既是彩屏城章家的后人,有事求见,聂郎将自然不会不见。诸位的到来,聂郎将已经知晓,我还有职责在身,只能送到此处,诸位请便。”
带领一男一女、一禽一兽行至院前的军士抱拳道。
“多谢领路!”
来的两人各自回了一礼。
话音刚落,庭院内便传出一句嘹亮硬朗的女子问候。
“诸位,繁文缛节就不必了,请进吧!”
……
“噢?原来你是章姨的重孙女,那你得叫我一声姑奶奶。”
入院落座,通报姓名后,女子郎将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眼眸温柔地看着身前的鹅蛋脸少女。
此刻的她,却又和板起脸发布军令时,判若两人。
“九儿拜见姑奶奶!”
鹅蛋脸少女毫不生分,扮作一副讨喜模样,娇憨可爱地敛衽一礼。
“没想到你还真叫啊?你这孩子,看来是和则灵一个性子……”女子郎将扯了扯嘴角,以手扶额。
“姑奶奶,我想拜姽婳将军为师!”鹅蛋脸少女开门见山,语出惊人。
女子郎将闻言一怔,缓缓说道:“将军威名远扬,想要拜师之人趋之若鹜,出类拔萃者亦是不少,但将军她已有百余年未曾收徒。你这孩子,倘若执意拜师,即便身为章姨后人,恐怕也要碰一鼻子灰。”
“不过,每逢巡视城墙、校场检阅之时,将军从来不吝指点。故而,想要得到将军指点,唯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在烁石城中从军。”
“只是军中不比闺中,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必须想好了,是否真的要走这条路?”
“军旅艰苦,你能否承受得住?”
“军令如山,你能否无条件遵从?”
“军情凶险,你能否将生死置之度外?”
女子郎将越说神情越严肃,双目如炬,凝视着眼前少女。
“嗯!我就要从军!我想修炼战场杀伐之术,不想再练那劳什子针经!”鹅蛋脸少女坚定点头。
“其实呢,章姨的《九灵针经》并不差的,就连将军也曾屡屡称赞,杀人救人皆悬于一念之间,一针之下,逼供拷问更是一把好手!昔日,将军还未跻身圣境的动荡年代,在那些流寇邪修之间,便流传着‘宁被将军一拳杀,不愿生还缝衣人’的美称。”女子郎将笑了笑,劝说道。
“啊?!是吗?祖奶奶从来不说这些……”
“祖奶奶她真的有这么厉害……”
鹅蛋脸少女惊讶呢喃,猛然想起祖奶奶向她讲故事时,说的大多是姽婳将军的英勇事迹,极少提及自身,即便提到了,也只是简略而过,不像其他老人总喜欢对孙辈大吹特吹。
所以此刻,她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对祖奶奶知之甚少,原来祖奶奶把自身的辉煌过去全都隐没了,以至于甘愿充当姽婳将军的背景板。
也就是在此刻,她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个念头,甚至强过了一直以来想要拜师姽婳将军的执念,那便是——她想要探清祖奶奶的过去!
远在天边,从未见过一面的姽婳将军,为何自己会对其充满敬意,还不是因为祖奶奶?
自己心目中的姽婳将军,何尝不是对祖奶奶印象的一个缩影?
可为何,她能说清姽婳将军的诸多事迹、一身功勋,却无法准确说出祖奶奶曾经的涓滴贡献?
这不公平!
祖奶奶不该如此卑微,将自身完全隐没在姽婳将军的光芒之后,自己作为祖奶奶的后人,又怎能对祖奶奶如此无知,自己有义务为祖奶奶张目彰名!
“嗯!决定了,我要从军!”
鹅蛋脸少女再度重重点头,眼中有了异样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