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楼到了,公子请!”
一名清秀少年从飞艇上轻身跃下,抬头看向身前酒楼,楼高七层,朱栏彩槛,峻桷[jué]层榱[cuī],委实气派。
“看着挺奢华的,怪不得一坛酒能卖百枚灵玉。”
程风游收回目光,跨步迈入楼中,径直走向柜台,缓缓说道:“我要一坛彩芝酒。”
“好嘞!客官稍候。”
掌柜双眼放光,转身走向酒窖,亲自取酒。
彩芝酒定价昂贵,并不是每天都能卖出去的,不过每卖出一坛,他便能从中分润不少,利益相关,自然殷勤。
这时,忽又有一名鹅蛋脸少女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把一袋灵玉拍在柜台上,大声嚷道:“给我也来一坛彩芝酒!”
掌柜立马扭回头,脸上笑意更甚,近乎谄媚,连声应承道:“好嘞好嘞!两位客官稍候,彩芝酒马上送来!”
程风游也不由得为之侧目,乜斜了一眼鹅蛋脸少女,他买彩芝酒完全是为了孝敬师父,不然绝不会如此奢侈,一百枚灵玉可就是十万灵石啊,能买两只五十了!
可看眼前这少女兴冲冲的样子,眼中充满猎奇,根本不像是买来孝敬长辈,反而更像是要自己尝鲜。
“看来是个挥金如土的富家千金,真够败家的!”程风游心中感叹。
鹅蛋脸少女此刻也好奇地瞅了程风游一眼,似乎心情不错,兀自笑了笑。
程风游回了一笑,点了点头,没有开口搭讪。
二人各有心思,沉默地等待着。
未多时,便听掌柜吆喝一声,左右各捧着一坛酒,快步走来。
“客官久等了,这是两位所要的彩芝酒。”
掌柜将两坛酒放上柜台,一坛摆到程风游面前,一坛摆到少女面前。
鹅蛋脸少女如今年纪,身量未足,只比柜台高出两头,索性将大半个身子攀在柜台上,随后伸出左手去够酒坛,右手高高扬起,似乎打算直接拍掉封泥,就地畅饮。
程风游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开口提醒道:“小姑娘,这不好吧,万一你在这里喝醉了,该如何收拾?”
“呃……那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把它带回去吧,若让娘亲知道,非得剥了我的皮!”
鹅蛋脸少女瘪了瘪嘴,歪着头想了想,“要不这样,我姓章,叫章九龄,万一我喝醉了,就劳烦兄台叫来一艘飞艇,送我去青衣坊,我三哥应该还在那里等着,他会给你大把赏钱。何况,我只是浅尝一下,又不一定会喝醉。”
程风游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惊诧道:“我说小姑娘,你咋就这么心大,你我素不相识,你难道不担心我会做些什么吗?”
“担心啊!所以我不是自报家门了吗,你不会听到了我是章家人之后,还想要对我无礼吧?”鹅蛋脸少女一脸天真道。
“章家?”
程风游眼神有些困惑,他对彩屏城有所了解,但又不是特别了解,他对彩屏城的了解仅限于《岱海秘藏》中的记述,《岱海秘藏》中提到了彩屏城的一些势力,城中有三大家族:历史最为悠久,据说是当年那位画圣后人的吴家;擅长金石镂刻,经营酒肆青楼的西门家以及一个略显平庸的钱家。
莫不是《岱海秘藏》中的记载太过久远,如今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彩屏城中又崛起了新的家族?
章家,难道和之前看到的前往烁石城的章氏商行以及商船,有所关联?
程风游心念如电,转瞬间便想明白了关节,斟酌着说道:“在下初来乍到,未听过贵家威名,还请见谅。”
鹅蛋脸少女听后,飞快推动酒坛,挪开数尺,神色戚戚:“居然是个愣头青……好险好险,本姑娘差点就要清白不保!”
程风游听得一脸黑线,谁家孩子啊这,太欠管教了!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程风游腹诽一句,沉下脸,付了款,将自己的那坛彩芝酒收入囊中,淡淡说道:“在下告辞,姑娘好自为之。”转身便往外走去。
“好啊!四妹,你果然在这里!”
却在这时,一声怒喝从门外传来,一名鹰目勾鼻的年轻男子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在那句“好啊”刚传来之时,鹅蛋脸少女就轻呼一声“完蛋”,赶忙背过身,将彩芝酒纳入手上戴着的储物手镯,随后才转回头,装作一脸无辜的模样,对鹰目男子笑脸相迎。
“嘛呢嘛呢,我才刚到,什么都没干!”
程风游却和那鹰目男子撞了个正脸,二人同时一怔,又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
“章名飒!”
“程风游!”
叫出姓名之后,二人又同时闭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他俩的确不太熟,甚至还有一些小摩擦。
沉默了一会,程风游拱手一礼,平静道:“章师兄,好久不见。”
“程师弟,别来无恙。”章名飒连忙回礼,忽又感应了一番程风游身上气息,目光顿时昂扬而起,笑道:“真没想到我俩能在此处相遇。不知师弟待会是否方便,且容章某略尽地主之谊?”
程风游闻言,心中迅速思量,倘若事实如同先前所想,章家新近崛起,在彩屏城中势力不小,对方有心相邀,确实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再说如果自己要搭顺风舟,去往烁石城,也只有章氏商行的远行商船一家可选。
而问题在于,章名飒此人,如何评判?
自己对他的观感,是此人眼高于顶,瞧得上眼的人,他才正眼看待,瞧不上眼的就不屑一顾,甚至干脆将其踩在脚底,当初在擂台上当众羞辱彪行,便是这个缘故。
当然,以我自己的眼光来看,错在章名飒,章名飒做得太过分了些。
可是,此事自己该不该插手?
该不该代替彪行,还以一报?
回答是……可以插手,以自己的方式插手,但未到还以一报的程度。
毕竟,这类事情在擂台上屡见不鲜,章名飒的行为甚至没有触发裁判执事的阻止。至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本就不认可其人之道,现在绝不会“以其人之道”,再去“还治其人之身”,这是从木子仪之事得出的结论。
不过,倘若有一天,彪行亲自向章名飒讨还此报,夺回尊严,自己一定支持彪行,但我不能代替彪行去做此事,最多只能做个平衡手,稍微施加影响,不让事情倒向最坏的结果罢了。
除却与彪行之间的恩怨,章名飒在其他方面倒不算坏,甚至某些地方与自己有惺惺相惜之感,而且此人直来直去,不像木家之人总喜欢背地里使阴损手段,想来不会有谋害自己的意思……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程风游暗暗盘算一番后,方才微笑着答应,如今的他已不是初出茅庐时,毛头毛脑的懵懂小屁孩,早就养成了多看多想的习惯。
为人处世,也是修行嘛!
“三哥,我真的什么都没干,不信你问程师兄,程师兄都看着的。”鹅蛋脸少女别过脸,对程风游狂使眼色,顺杆往上爬地说道。
“这丫头,应该是闯了祸,现在被抓了包,难道想要我一个外人替她兜底?我们只见过一面啊,也太自来熟了吧……”
程风游怔了怔,撇了撇嘴,正想说些什么,忽见门外呼啦啦的一大帮人围了过来,一齐仰头看向上方,指指点点。
鹅蛋脸少女见了此幕,倏地跳起,冲出门外,跟着众人抬头往上看去,口中连道:“看嘛呢,看嘛呢?有什么好看的,让我看看!”
鹰目男子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蹿到鹅蛋脸少女身前,将她眼睛蒙住。
程风游也好奇地走了出来,往楼上望去,便见四楼阳台,纱帘随风飘荡,有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在纱帘间若隐若现,遥遥有女子嬉笑声和男子调笑声传来。
程风游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哪档子事了,暗暗摇头,收回目光。
“呸!恬不知耻!西门家的荒唐大少,又在这里白日宣淫,真是污了我的眼睛!晦气!”
章名飒咬着牙,狠狠唾了一口,一只手紧紧捂住鹅蛋脸少女的眼睛,另一手拉着她快步离开。
“程师弟,我们换处地方说话。”
程风游点点头,默默跟在章名飒身后。
四楼阳台上,被章名飒称为“西门家荒唐大少”的男子,仍在志得意满地欢笑着,蠕动着,肆意纵情声色,丝毫不在意自己正在被人欣赏。
因为他就是故意的,唯有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行此出格之举,方能彰显出他与下方草民的区别,方能让他迸发起凌驾众生的万丈豪情!
……
……
“少爷,小姐。”
城中另一处酒庄,一名老掌柜迎向前来,对鹰目男子和鹅蛋脸少女行了一礼。
“准备一桌最好的酒菜,我要招待贵客!”
鹰目男子目光流露威严,对老掌柜吩咐道,随后又转过头,对同来的清秀少年解释了一句,“自家产业,不必客气。”
“叨扰了,不必这么麻烦的。”
清秀少年和气一笑,客气推辞。
“无妨,人生难得偶遇,自然要庆祝一番。”
鹰目男子笑容热切,显得兴致极高。
“我就说嘛!当初能和我打成平手,程师弟一定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没想到程师弟也是世外隐宗出身,那就更值得庆祝了,虽说和我不是同一家,但隐宗门人之间相互照应,确实是应该的。”
“那就多谢师兄款待了。”
程风游微笑称谢。
路上,章名飒曾问及他的师门出身,他并未隐瞒,直接告知对方自己师承方外门派,没想到章名飒闻言大喜,似是解开了某个心结,执意要盛宴款待,于是便将他带到了此处私厨幽舍。
……
青墙细柳,画桥流水。
微风阵阵,清旷怡人。
三人亭下落座,一边观景沐风,一边畅怀闲聊。
过了两刻钟,章名飒忽然皱眉,起身离席,“怎生如此之久?现在还未上菜!抱歉让师弟久候,定是后厨懈怠,我去催他们一催。正好我之前藏了一坛好酒在此,顺道一并取来,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章师兄请便,不过也毋须太过苛责,在下的某位师门师兄常言,要煲一锅好汤,得慢慢熬。”程风游含笑说道。
“有理,那就暂且不管他们。我先去将那坛玉练泉取来,你我先喝上几杯!不然,光喝茶,太寡淡,也显得章某招待不周。”
“还有,四妹你给我老实点,回去再跟你算账!”
瞥了鹅蛋脸少女一眼,撂下一句狠话后,章名飒身子一闪,出了亭去。
那坛玉练泉,是他从糟老头子那里“顺”来的,偷偷藏在此地酒窖,一般人不知他藏在何处,所以他非得自己去取。
再加上今日偶遇程师弟,解开了困扰已久的心结,就仿佛久旱遇甘霖,又怎可吝惜珍藏?
至于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四妹,暂时离开视线一小会,倒也没太大关系,毕竟有程师弟在这里照看着。虽说自己与程师弟相交尚浅,但程师弟给自己的观感,便是个稳重可靠之人,绝不会任由四妹胡闹。
是故,章名飒放心地离开了。
在他走后,鹅蛋脸少女望了几眼他离开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倏地从石凳上站起,隔着石桌,前倾身子,朝程风游探去。
“姑娘意欲何为?”
程风游连忙上身后仰,与她拉开距离。
“借我一百灵玉。”
鹅蛋脸少女直截了当地摊开一只手,伸到程风游身前。
程风游顿时又是一怔,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他被对方惊讶到了,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脑回路和正常人完全不同,根本无从猜测她的行为举止,就像程风游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居然张口便要向他借钱,而且一开口就是一百枚灵玉的大数目!
明明他俩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呀!
况且压根不熟!
鹅蛋脸少女眼见程风游没有答话,右手一翻,一根寒光闪烁的长针,夹在了她食指与中指之间,随后竟拈起长针,抬手便往左手大拇指上刺去,一滴殷红血珠旋即沁出。
长针扎下的一瞬,少女蹙起远山黛眉,轻咬含露粉唇,煞是好看。
紧接着她左手往前一捞,抓住程风游的袖子,以大拇指在上边按了个血指印。
“你看,血手印都按了,行了吧!借的钱我以后肯定会还你,你该不会还有别的什么图谋吧?”
鹅蛋脸少女歪着头,笑眯眯道。
来时的路上,章名飒只顾着与程风游搭话聊天,没有追究日新楼彩芝酒之事,似乎不想将此等糗事显露人前,丢不起这个脸,所以她要是能够把一百枚灵玉的亏空补上,说不定就能将此事糊弄过去。
“这丫头,好生难以对付!”
看着对方志在必得的笑脸,程风游只感觉太阳穴发紧,头皮发麻,沉默了数息,无奈叹息一声,取出一百灵玉。
“罢了,这笔糊涂账,我不要姑娘偿还,只是希望姑娘以后离我远些,假如惹出了什么乱子,不要把血溅到我身上。”
程风游扫了一眼衣袖上的血指印,嘴角一阵耷拉。
鹅蛋脸少女笑盈盈接过灵玉,嘴上连道:“好说好说。我对你又不感兴趣,才不会死赖着你。刚刚在日新楼,我可看到了,女子若是喜欢上男子,就得被压在身下那般欺负,我才不会那样哩,我要做第二个姽婳将军,做顶天立地的女子豪杰!”
程风游闻言又是一阵无语,你都看到了什么,是能说的东西吗?西门大少真是荒唐无耻,教坏小孩子……
终于,随着章名飒的返回,折磨告一段落,鹅蛋脸少女又坐回了原位,恢复了宁静贤淑的模样,虽然在座的两个男子都知道那只是伪装,却都默契地选择不去拆穿,毕竟难得消停。
“来来来,此酒名为玉练泉,乃是价值数百灵玉的好酒,程师弟你尝尝。”
章名飒带回一个酒葫芦,为程风游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顺便扫了跃跃欲试的某丫头一眼。
“小孩子不许喝酒,菜倒是可以随便吃。”
“哼,谁稀罕!”
鹅蛋脸少女鼓着腮,神色忿忿地扭过头,夹了一筷凉菜,嚼得咯吱作响,然而,在章名飒注意不到的侧脸,嘴角却在微微勾起。
“你的臭酒我才不喝,我自己有!等风头过后,那坛彩芝酒,我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嘻嘻……”
“主菜终于来了!我吃我的,管你们!”
鹅蛋脸少女看向走廊拐角,一名名侍女手捧玉盘,鱼尾雁行,有条不紊地开始上菜。
冬月盘兔、金丝肚羹、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鲙、两熟紫苏鱼、排蒸荔枝腰子……
各式佳肴,一道道呈上桌来。
章名飒和程风游二人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从午吃到晚,方才收席。
“程师弟,现今在城中何处落脚啊?若是不嫌弃,不妨到章府下榻,师弟要搭顺风舟,前往烁石城一事,我待会便吩咐下去,一切都给师弟安排妥当。”
“等待商船启航的这段时日,师弟若能赏脸住到府中来,我们也就能时常小聚,又或者坐而论道,切磋几招亦未尝不可……”
章名飒已有八九分醉,搭着程风游的肩膀,亲切说道。
程风游此刻也喝得差不多了,脑门冒汗,醉眼惺忪,但神识仍保持着清醒,不动声色地从对方掌下抽回肩膀。
他终究还是对当初章名飒当众羞辱彪行一事,怀有芥蒂,于是推脱道:“倒不是我不识抬举,只是我这人素喜清静,不擅应酬,就不搬过去叨扰府上贵人了。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罢罢罢,只要到时再来与我切磋一场就好,咱们不打不相识,到时一定要好好讨教讨教……”
章名飒并没有执意要让程风游搬去章府,毕竟这只是个幌子,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再切磋一场,当初差点被逼得落败的感觉,犹在心中,尚未完全消散,他想做个了结。
一旁的鹅蛋脸少女却在这时又哼了一声,小声嘟囔道:“就你们两个醉鬼,还想和谁讨教,我一拳下去就能撂倒一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