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
西四环中路。
国家新闻总局办公大楼。
总局直属单位轶闻局内。
郁歆坐在办公桌旁,正认真翻阅着材料。
她带着超大框眼镜,目光于纸面上跳动,一对明眸煜煜生辉。
这是一份内部报告,事涉神秘的异能者,前因后果极为详细。
上周末的傍晚,首都北郊发生了劫持案,坐标位于旅游景点翠涟湖。因与女友出现争执,一名异能者劫持了女友的父母,而超能人口局在收到警情之后,便派出调查员参与逮捕与营救行动。
嫌疑人是在册异能者,于去年达到血欲中期,掌握水系天威类功法,虽然算不上太过危险,可在翠涟湖却占据地利。为了逮捕嫌疑人,调查员们着实吃了些苦,抓捕现场也落得一片狼藉。受害人在事后被妥善稳控,可由于事发地在旅游景区,有不少市民注意到了异状,故相关部门正在进行舆情引导,力图将事件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郁歆叼着左手小指,目光落在打印纸上,右手拿着签字笔转个不停。
滑嫩的皓腕之上,手链依如往日般耀眼,珍珠映着黑曜石闪闪发光。
过得片刻功夫,她取过一个旧笔记本,在皱巴巴的纸上写了几句话。
「据目击者称,翠涟湖近日有水怪出没,将大量湖水卷至湖畔,同时被抛上岸的还有水怪藏于湖底的珍宝,号召广大市民前往寻宝。另据资料显示,翠涟湖沿岸曾为古战场,湖底沉睡着成千上万死者,据传是往返幽冥的重要通道(此处插入新闻------首都晚报790年4月4日追忆节特刊第二版:翠涟湖刮起旋风,鸭子船被掀翻,幸而无人伤亡)。提醒广大市民牢记已故亲友,追忆节期间应坚持祭扫活动,不要借此机会吃喝玩乐,以免引起老祖宗的不满。」
郁歆是轶闻局的公务员,同时还兼任节目主持人,两头赶场实属寻常。眼见时间已过正午,她便将笔记本放回抽屉里,先去食堂吃了些简单的午餐,随后启程前往东三环附近的电视台。
节目录制定在傍晚,郁歆眼见时间尚早,便半途绕到东二环附近,买了些水果茶叶直奔朱宜宾胡同。白天的首都无比喧嚣,可胡同里面却格外安静,仿佛世外桃源般宁谧。女孩甩着火红的蓬松卷发,看似悠哉地走向胡同深处,可心情却难免有些惴惴。
郁歆想过再也不来这里,可终究还是有些耐不住。
在满心的纠结之中,她来到了胡同中段。
这里有间坐北朝南的平房,铁门被漆成了朱红色,两侧各开有一扇窗子。
郁歆靠近屋门,见玻璃被厚厚的窗帘遮挡,完全无法看到屋内的情景。
“姑娘,找李老爷子吗?”一位大妈刚巧路过,便朝郁歆开口问道。
“嗯!我来看看李亮爷爷!”郁歆转过脑袋,对大妈露出招牌笑容。
“他去福利院啦。”
“啊?福利院?”
“孙子失踪以后吧,他整个人都垮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妈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里隐有不忍之意。“前些天来了志愿者,说是联系了福利院,就把老爷子给接走了。”
“您知道是哪家福利院么?”郁歆起先一愣,而后立马追问道。
“那就不知道咯!”大妈耸了耸肩,径自朝胡同深处走去。
朱红色的大门外,又只剩郁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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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城区东部。
某家公办福利院。
此地位于城郊边界,周遭环境清静舒适,非常适合休息养生。由于政府参与了运营,福利院肩负着公益职能,始终低价接纳救济对象,其中既有失亲幼子又有孤寡老人。
此时此刻,养老院的正门外,一位中年女士正与两名志愿者交谈。
“放心吧,比来的时候稳定多了。”
“以后还得请沈姐多费心。”
“别客气,分内之事。”
送走两名志愿者,沈女士回到院内。
绕过某个长廊转角时,被一名古稀老人叫住。
“小沈呐!小李跟小唐最近都没过来啊!”乔老爷子耳朵不好使,与别人说话总是一副大嗓门。
“他们最近忙得要命!一时半会儿没空来!”沈女士心头一紧,急忙祭出事先编好的瞎话。
“唉!忙点儿好啊!”乔老爷子略显失望,却也摆出理解的态度,就好像在聊自己的孩子。
盯着乔老爷子的脸,沈女士始终噙着笑容,乐呵呵地寒暄了一阵,待离开老人的视线后,则难以自已地吐了口浊气。在无人之处调整好情绪,她扭头来到附近的儿童区,发现小勇依旧在勤奋地练剑。
“沈阿姨!”小勇远远望见沈女士,当即行了个标准的执剑礼。
“这么刻苦呀!”沈女士笑着走上前去,为小勇擦去额前的汗水。
林宏始终下落不明,小勇便一直住在福利院,所幸池嫣始终尽心尽力,担起了意定监护人的角色,临时托管协议才能顺利执行。来福利院一年有余,小男孩变得开朗许多,已能和同龄人打成一片,可最喜欢的依旧是独自练剑。
“大哥哥们最近都没来啊。”小勇问起了李暮雨和唐威。
“他们应该还在打怪兽呐。”沈女士继续编制着谎言。
“那得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啊......”小勇不甘心地追问。
“等你爸爸完成任务,他们也会跟着回来。”沈女士抿了抿嘴。
沈女士编瞎话编得心累,此时望着小勇的眼神,则更是感觉一阵发慌,便找个借口逃离儿童区。等一直走到院深的处,她才靠住一道无人经过的墙,难以抑制地轻声抽泣了起来。
高墙的另一侧,是一片园林区。
万千叶片正被吹得飒飒作响,将女子微弱的哭声完全淹没。
在接纳救济对象以外,福利院同样有商业属性,而此地便是高档养老区,房间是清一色的小洋楼,周边则是环境宜人的园林区。这里硬件条件上佳,护理人员自是优中选优,而花销当然也是最高的。可纵然价格不菲,报名入住的老人却始终络绎不绝,近些年甚至发展到凭关系才能入住的地步。
某幢小洋楼内,李亮靠在宽大的沙发上,此刻正静静望着窗外的景色。遥想几个月以前,这位老人尚自身形富态,如今却整整瘦了一大圈,就连样貌都苍老了不少。
时至四月中旬,已是仲春之期,万物相继恢复了活力。
淡褐枝头,红桃似海,芬芳流溢。
玉兰舒展羞苞,身影婆娑地轻解霓裳,仿若白雪成围。
一夜春风掠过,海棠凝立依旧,万树梨花亦竞相盛放。
窗外春意正浓,满目鸟语花香,生机勃勃的光影不断投进窗内,却总也无法驱散李亮周身的阴霾。此时的老人眼神呆滞,浑浊的目光黯淡无比,与窗外的盎然生机格格不入。
这家福利院有很多失独老人,李亮其人则算是隔辈失独者。
由于李暮雨的失踪,李亮的精神完全崩溃,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直至几周前的某天,一群志愿者主动找上门来,在做通李亮的思想工作后,便把老人接到了这家福利院。
对于志愿者们的来历,李亮至今都没有搞清,只知道对方以公益者自居。他不止一次问起费用问题,对方却只说一切有人安排,而当他问及具体缘由时,却只能得到微笑的缄默。
若单说生活条件,这家福利院自然极好。
衣食住行皆有妥善安排,健康问题也有专人操心。
更有志愿者定期探望,负责谈心唠嗑解闷。
只是对于李亮来说,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大凡失踪者的亲友们,都会经历相似的心路,即从震惊到拼命寻找,再从拼命寻找到无尽等待,又从无尽等待变为无奈认命。可对于李亮而言,整个历程却没有任何过度,便残忍而突兀地跳到了最后阶段。
李亮一生未婚,退休后开始抚养李暮雨,所谓相依为命莫过于此。如今孙儿离奇失踪,他便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已与行尸走肉别无二致。如同一颗行将枯萎的古树,纵使被人们精心看护起来,却终究无法阻止注定的结局。
从孙子失踪的那天起,他的生命便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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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首都西郊。
废弃的开发区,一幢烂尾楼内。
陈武清斜倚废墙,将身体藏在阴影之中。
残阳散落在他身侧,断瓦残垣的背后墨色涌动。
几个小时之前,陈武清几经辗转,先是暗自前往某处隐秘之所,随后才开着一辆套牌改装车来到此地。他身上穿着屏蔽服,脸上戴有易容面具,便是熟人都无法轻易认出。
此时此刻,陈武清对面坐着个人,同样蜷缩在阴影之中。
那人头戴兜帽,深色的风衣又宽又大,完全扭曲了原本的身形。
“怎么样?”陈武清开口时,就连语调都被变声器大幅修饰。
“没有实质性进展。”对面的男子缓慢摇头,兜帽随之轻轻晃动。
“让你费心了。”陈武清有些失望,却仍旧向男子郑重致谢。
“星盟也不是万能的,这种事儿按说得指着安治局。”男子无谓耸肩。
“要指着安治局,黄花菜都凉了。”听了男子的话,陈武清露出哂笑。
“每年这么多起失踪,几乎就没有破案的,也真是难为他们了。”男子身体微微前倾,没来由抛出一个问题。“一开始吧,我光觉得他们饭桶,直到我做了些调查......我问你,失踪问题持续多少年了?”
“就我所知,少说一百年了。”陈武清思忖片刻说道。
“社会开始重视这个,又有多少年呢?”男子继续发问。
“也就......”陈武清眯起眼睛,仔细思考男子的问题。
“最多也就是近二十年。”没等陈武清思考完毕,神秘男子便直接说出了答案。“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为什么近些年才引起重视呢?”
“你也觉得有人想掩饰?”陈武清蹲下身子,目光与男子平齐。
“如果不是有人遮掩,怎么可能什么线索都查不到。”神秘男子用手背撑住下巴,语气变得更加认真。“有人掩饰是必然的,我想说的是更复杂的原因......其一,过去的交互媒介不够发达,很多事情没法大范围内传播......其二,过去失踪人口没那么多,可最近二十年的增速有点儿离谱......其三嘛,前段时间我做了个统计,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
“愿闻其详。”陈武清神情专注,瞳仁深处精芒涌动。
“过去的失踪者,多数是孤儿、流浪汉、缺乏监管的底层公民、容易发生意外的高危职业者、或是刑满释放后无家可归的罪犯。这些人要么处在社会边缘,要么被大家默认成‘容易出事儿的人’,所以就算失踪也不会引起太大反响。可最近二十年,失踪者的成分开始变得复杂,学生、白领、工程师、明星、学者、商人、公职人员,等等这些都有。尤其到了这几年,甚至有权有势的人都开始失踪了。”
“这段时间你多注意安全。”陈武清没有追问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使劲拍了拍男子的肩膀。
“不用你说我也得注意,今年光白矮星都死了俩了。”男子手指用力,将风衣裹得更紧。
三言两语之间,谈话便告结束。
陈武清离开烂尾楼,快步走向自己的改装车。
四月的微风不再冰凉,他却感觉身上有些冷。
残阳如鲜血般殷红,将研究员的轮廓染得橙红。
在他身后的大地上,则是晦暗深邃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