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成,不姓宇文,也没有去过成都,所以他不是宇文成都。
他姓宇,爷爷希望他当个好学生,能考上大学,故名文成。
宇文成身高1米73,身材粗壮,腿长胳膊长,手脚上青筋虬结,充满了力量感;他长着单眼皮,高鼻梁,薄嘴唇,面容方正清瘦,明明18岁,看上去却像28岁。在城市里,人们管这样的相貌叫做长得着急,但是在乡下,这却是值得信任、能够托付大事的特征。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也就是和小伙伴到别人承包的鱼塘里偷鱼吃,被抓住的时候没有供出同伙;或者帮小伙伴打群架的时候没有躲在后面耍滑摸鱼……诸如此类。
宇文成已经是一个相当资深的农人了。下田种得了粮食蔬菜,村道上开得了各种型号拖拉机,网吧里打得了一手好游戏,酒桌上灌得下白的、红的加啤的。本来他还想进修一下麻将技术,但是输了10块钱之后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一个人趿拉着人字拖出了村,爬上了村后不远处的小山包。
小山包的绝对高度也就三四十米,半石半土,在这片中原大地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不会引起人们半分注意。唯独山顶有一颗上头大下头小三米高的巨石还算惹人注目。
宇文成点了一根烟,轻轻的嘬了一口,烟气在嘴里打了个转,从鼻子里喷出两个烟圈。他提了提大裤衩,在蘑菇石下面蹲了下来,出神地看着远处那一片杂树林子,以及林子旁那一片由黑瓦屋顶的平房组成的村落。
他心情有些不好,不是因为麻将打的臭输了钱,而是因为不甘心。
刚刚那一刻,他打出一张东风让对家胡了之后,脑子里闪现出来的念头是:算了,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把钱赢回来。明天不可能像今天这么手臭吧?继而,他脑子里忽然乱了:就算是明天赢不了,后天总行吧?这个月赢不了,今年总能赢一次吧?退一万步讲,最近这几年赢不了,打上10年、20年、30年……运气总会转到他这一边来吧?
就是这个念头让他沮丧了起来。
一想到今后几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都在村里种种田,喝喝小酒,打打麻将……他就觉得不甘心,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种一眼就能看到死的生活是享受?还是折磨?
他弄不明白。
所以他才烦心。
他学历不高,只有初中文凭,当年爷爷用棍子抽着他从村东头跑到了村西头也没有让他回心转意去考高中。当时他的理由是:我的学习又不好,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那么上高中还有什么用?
实际上他并不是笨,只是那些年爷爷身体不好,他想回家来多帮爷爷做一些活。他觉得自己当时的选择是对的,如今却免不了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思量:如果当年我上了高中……考上大学……现在会是一个城里人吗?会过上怎样不同的生活?
村里比他年龄大的,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们都出去打工了。从他们的朋友圈,从他们发在网上的短视频来看,城里的生活非常精彩,就连倒霉走背运都显得特别有意思,都能获得点赞安慰和涨粉。
从这个角度讲,他总有一种想逃走的冲动。世界这么大,不去看看岂不是白来这世上一趟?
可是他真的不是一个笨人,脑子里会想很多事情。从身边的亲戚朋友,叔叔大爷们身上,他又看到另外一种人生:
六爷爷年近70了还在施工队里搬砖怎么解释?
大林叔给人白打了两年工,一分钱都没挣到又怎么解释?
大鹏哥和花花姐在村里是多好的一对啊,怎么出去以后就分了呢?
鹃子姐可是村里头一个大学生呢,走路时眼皮都不往地上看,怎么听八婆婆说她在城里给人洗脚?
从这个角度讲,出村之后有大恐怖!
对这一点宇文成有着切身体会。
他现在自己一个人过,却不像有些小说里写的是天煞孤星。他父母俱在。十几年前生下他以后,他父母也像村里的前辈们一样,离开村子去新的天地里劈波斩浪了。结果这一劈就把一个好好的家斩成了三块——小两口离了婚,劳燕分飞;把孩子扔给了家里的父亲。
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娶了一个富婆,如今在大城市里开了一个夜总会,黑白通道吃,混得风生水起;母亲当年因为情变伤心,性格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变得杀伐果断冷酷无情。从贩卖地沟油盒饭掘得第一桶金,到如今已经是一家预制菜加工厂的老板了;而他自己呢,和过世的爷爷一起在家里苦守寒窑一十八年!
三年前爷爷临终时告诉他:娃儿啊,别出村儿,也别去找你爹娘。他们都组织了新的家庭,哪一家里也没有你的位置。你去了就受欺负。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村里过一辈子,娶妻生子,好好的把咱们宇家传承下去,到时候一蹬腿一闭眼,这辈子就算圆满了。
宇文成觉得爷爷说的挺对,但就是不甘心:凭什么我必须守着这一个村子过一辈子?凭什么爹娘就可以大鱼大肉?凭什么我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就能幸福的当富二代,而我只能土里刨食?这不公平!
今天因为一场小小的麻将,他又触动了埋藏在心底的不甘,蹲在大石头下面大胆的假设起来:假如我也去外面看看,第一站应该去哪里呢?是老爹在的明市?还是老娘在的冰堡市?
扔掉烟蒂,他又哑然而笑:出去干啥呀?家里那一亩二分地不管了?老屋的屋顶漏水谁来修?再说,总共手里只有1200块钱,恐怕连回来的车票钱都不够吧?还是算了吧。
他长呼一口气,专注的看向山下的村庄,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
然后,天就下雨了。
看样子老天爷也不想让他过得太顺心。
穷乐村是个不大的村子,最鼎盛的时候也只不过有一百来人。如今大部分人都出去打工或者定居在城市里,村里只剩下了50岁以上和13岁以下的三十多个人。像这样的下雨天是没有人会跑到村后来爬山的,也就没人会过来给宇文成送伞。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事,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他干脆就蹲在石头底下避着雨消磨着时间,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天都黑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