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虞站在马车外,仰起头来才能看到楚瑜,看到他阳光下白得透明的指尖,看到他垂落车外的一缕墨发,看到他低垂的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隐着风华无双的眸子。原本思量了无数遍的话,竟是零碎不能言。
楚瑜轻轻叩了两下窗牅,道:“爷这会儿有事要往户部一趟,你若是当真有话同我说,不妨上来讲?”
丹虞怔怔点了点头,竟是顺从地爬上了车。
进了车中,方才发现别有洞天,鹿皮壁,虎纹毯,梨木案,锦绣榻,玲珑紫砂壶,九莲鎏金炉,车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玉竹、茱萸、旱莲……楚二爷可是体虚阴寒,近来有不舒坦?”丹虞轻声询问道。
楚瑜半倚在榻上,手里正持着一卷闲书打发时间,闻言,淡淡一笑:“瞧不出,竟是个小大夫。”
丹虞被这一笑恍得有些晕乎乎,方才知何作惊为天人,他点头道:“我爷爷是军医,我爹是军医,我也是军医……”
楚瑜闻言笑意敛去一半,手中书卷轻轻抵在下巴上,眸子微阖:“哦?军医。”
丹虞颔首,自报家门。
话还未完,被楚瑜一声冷笑打断。
丹虞一怔,道:“我今日来,是为我哥之事。”
楚瑜抿唇,放下手中书卷,语气薄凉:“无甚可谈。”
“楚二爷何必这般绝情!”丹虞有些急了,一股脑道:“虽然我哥和二爷已经和离,可不是有句老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哥对二爷的心天地可鉴。二爷不知当年我哥是怎么熬过来的,沙场刀剑无眼,谁知何时便再也不归,每次上战场前,我哥总是念着二爷的名字。几次从战场上下来只余一口气……可他一次次撑过来,只因为心里有一个楚清辞!他是流犯出身,想要走到今日所付出的又岂是常人可想……”
说道最后丹虞声音都打着颤,险些不争气得掉下泪来,他哽咽道:“今日得见二爷这般人物,倒也明白我哥为何如此一心相系,只恳请二爷能怜我哥一片心意,至少……至少不要……白白作践他的真心才是。”
炉中药香袅袅,绕出白烟缕缕。
楚瑜撑起身来,缓缓开口道:“你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算算我与他姑且还能被称作夫妻的日子,又有几日好?便是天大的恩情,我也还完了。”
丹虞绞紧手指头,道:“可如今……”
“你说他有千般好万般好,可若是心里不曾有你,又有何用?”楚瑜忍不住轻笑一声,这个道理他竟是用了数十年方才明白,着实愚极。
“不,不是这样的。”丹虞摇头道:“若他能安好,其余便不重要。”
楚瑜勾唇:“他倒是天赐的风流,边疆那般苦寒日子,还能得一个你来疼惜他。”
丹虞炸毛似的跳起来:“我没有!”
“嗯?”楚瑜鼻音勾出的音色带着令人骨酥的慵懒。
在这目光的注视下,丹虞渐渐坐不住了,心意暴露,他干脆咬牙承认道:“我,我是喜欢他……”
楚瑜没说话,让人瞧不清情绪来。
丹虞硬着头皮道:“虽然你姿容无双,又是朝廷命官,还出身名门,爵位加身……可,可我也……”也了半晌,愣是说不下去那句“也不差”。
憋了半天,丹虞沮丧极了,只好道:“我是比不上……一星半点……”
一声低笑传来,惹得丹虞抬头对上楚瑜的视线。
楚瑜倒是没有讥讽的意思,那些年里,遇到过太多挑衅。或是心机重重,或是趾高气昂,或是阴阳怪气,这般……耿直蠢的还是第一个。
丹虞蹭的一下脸色更红:“我只盼着我哥能得偿所愿,如此罢了。”
楚瑜挪开目光,窗外正是秋意浓时,风卷落红,飘在掌心。悠长一声叹息,散在无边秋色里:“人活一世,哪有事事顺遂之说。”
丹虞看着眼前人,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总听人说楚二爷如何骄矜自傲,如何凌厉逼人,如何不可一世,可眼见的却只是那无边落寞和拒人千里的清冷。苍白的掌心接住窗外落红残花,单薄的人何以为家。
楚瑜轻轻收拢掌心,将残花揉捏在指尖,绞出粉色的花汁染红苍白指腹,像是融在雪地里的一抹胭脂,清香醉人。他看着丹虞,道:“你在也好,免得爷再差人跑一趟了。这个,请你代我转交于他。”
桌屉里掏出一方锦盒,盒上雕着并蒂莲,枝叶缠绕,十分精致。
丹虞看了眼锦盒,颔首接过……
马蹄声戛然而止,眼瞧着要到户部,此番相遇才作暂别。
※
秦峥手心里一层薄汗。
丹虞一五一十地说完后,将锦盒推到他面前,道:“二爷只同我说了那么多话,这盒子是他托我给哥带来的。”
秦峥伸手轻轻拨开匣子上的鹤纹金锁,轻轻掀开盒盖。
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匣壁镶了猫眼儿玉石,映得匣中璀璨非凡。金丝绒布做低衬,正当中摆着一玉坠。
纤长眉目无边慈悲,拈花含笑不问世人,那是一枚玉观音。
秦峥心渐凉下,浑身的血都似冻住般,良久苦笑道:“他到底还是不肯……”
玉坠下面压着半副桃花笺,上书道: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此时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寥寥几笔,秀骨洞达,行云流逸,是标准的楚家笔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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