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恣被秦峥活生生降了一个辈分,然而世人看来正是如此,思及自己心意,又是愧又是恼,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满面羞红。
秦峥兵不血刃站了上风,心下舒坦了几分,勾了勾唇角,想趁热打铁再来刺激这孩子几句,好赶紧掐死这可怕的苗头,他微微俯身,眼神冷峻偏又带出几分戏弄,幽幽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李恣脑子嗡的一声,脸红得要滴血,强撑着道:“不,不必你提醒……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我待先生自是敬重……”
秦峥还想煽风点火,刚要开口,门从外面被推开。
秋月端了刚熬好的药过来,方一挑开珠帘就瞧见不得了的一幕。只见秦侯爷把小李大人压在墙上,一手抵在他脸侧,一手还紧紧锢着他的手腕,正垂头欲做什么。而小李大人则是满面通红,一脸被怎样过了的羞愤。
手里的药瓮一抖,险些打翻,秋月眼圈一红,心想这位可真不是个东西。
秦峥扭头见秋月眼神不对,这才意识到被误会了,赶紧放开了手,讪讪道:“那个,不是……”
秋月本就不待见秦峥,剜了他一眼径直走过去,将药倒入盏里,隔着凉水降了温,待适中后,方才端着去喂楚瑜。
楚瑜烧得厉害,完全没了意识,药入不了口,顺着唇角流出来,丝毫无法吞咽。
秋月用帕子将楚瑜唇角的残药擦去,锁紧秀眉从一旁床柜下找出一锦盒,打开里面放着一软管,不知是何材质所做,约莫有三四寸,一段有宽口。
秦峥眼皮一跳,虽不明那是作何用,却隐约起了几分寒意。
秋月将楚瑜头下枕垫点几分,轻轻捏住他下巴唤了几声二爷。楚瑜醒不来,全然无觉。秋月只好手上用力,捏开他紧闭的嘴,一手将那柔软长管沿着喉咙续了下去。这过程极是难受,哪怕楚瑜昏迷不醒也止不住地干呕,每续下一寸,脸色就跟着苍白一分,待尽数续完,已是满头冷汗,面如金纸。
秦峥一颗心被揪紧,刚想上前就被李恣一把拉住。
李恣看了眼秦峥,道:“若不是如此怕是进不了汤药,先生哪回病得昏迷了,便是这般进药进食。”
秦峥手心被冷汗湿透,一双眼睛里满是红丝,远远瞧着有些骇人。半晌,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似的,轻声道:“这几年清辞的身子……”
秋月将药一点点灌进去,闻言低声道:“侯爷当知道我家二爷何故如此的。有些话婢子不该多说,二爷若是醒着,怕是也不准。只是说与不说,侯爷心里该有个明白……”
温热的药沿着软管灌入食道,端是难受,楚瑜忽然呛了几声,颤抖着身子无意识地抬了抬,胸口剧烈起伏着,从鼻端闷出几声压抑的呻吟。秋月赶紧挪开了药,熟稔地给楚瑜顺了顺胸口,待他稍稍平静一些,才继续端起药管来。
秦峥缓缓走过去,身形一矮,半膝跪在床前,将楚瑜有些痉挛的手拢在掌心,声音如哽沙:“我不知……他受这么多苦……”
秋月忍着泪意道:“侯爷不知的多了。”
秦峥眼底映着楚瑜的影子,这一抹苍白像是烙印,就这么烫在心头,疼得人措手不及。这般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多年前,楚瑜稠李艳绝,风华初成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满是倨傲,叫人恨得牙痒痒,偏又是那般挪不开眼的夺目。
一盏药喂尽,抽了软管后,楚瑜瞧着更是气若游丝。秋月收拾了药碗,退到外间守夜,若是里面再出什么变数,也好有个照应。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楚瑜退了烧,也是因此又出了一身汗,秋月进来给他擦了身子重换衣裳。秦峥和李恣跟两块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地在一边守着。
临近天亮时,楚瑜被魇住,原本睡得好好的,忽然打起颤来,整个人蜷作一团,口中断断续续全是含糊不清的胡话。秦峥在一旁一遍遍唤他名字,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楚瑜面色煞白,不住颤抖低语,冷汗湿透了被褥软枕,身子愈发冰凉。
“清辞,你醒醒……快些醒来……”秦峥紧张得几次咬到舌尖,心疼得发抖,他摘下颈间朱绳悬着的观音玉,给楚瑜挂在身前。
这些年纵横沙场,总有这玉石相伴,那一抹悲悯里冥冥之中可能沾染了镇压万魑的血煞气。玉佩带上不久,楚瑜竟神乎其神地安静下来。
折腾了近一晚,楚瑜乏极了,最后倒是睡得极沉,梦里漆黑一片,一方小小的东西停留在心口处,圆润且温暖。所有的不安和痛楚都似绵绵浮絮渐而散开,暖流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打心里舒坦,原本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也变得淡薄,一缕光照了进来,撒了满地的细碎金沙……
“唔……”楚瑜费力撑开眼皮,嗓子里火辣辣的疼,这熟悉的感觉让他明白昨晚怕是又灌了药。全身无一不酸痛,指尖软得抬不起来。
“清辞!”
“先生!”
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声音在耳畔一下子炸开,楚瑜有些吃不消地皱了眉头,抬眸先是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他躺着,这般看去,入目先是那人弧度优美的下颌,接着是一双前勾后扬的桃花眼,没了从前醉生梦死的苍白风流态,倒是宛如重铸般将灵秀尽数折作刚毅,分明熟悉偏又何等陌生。
昨夜种种齐齐涌上脑中,河畔灯影,画舫重纱,那些浸了泪的委屈,那些折了颜面的姿态,无一不清晰地浮现楚瑜眼前,让他蓦地坐起身来,又因起得太急,引来一阵头晕目眩。
“清辞小心。”秦峥仗着身手敏捷一把仔细扶住楚瑜,小心将他圈在怀里。
楚瑜抬手要挡住秦峥的动作,却因虚弱无力,那推拒的手活生生做出欲拒还迎的感觉,分明是推开秦峥,落了旁人眼中就跟将手主动搭上他胸口似的。
“青葙……咳咳,咳……”楚瑜嗓子沙哑,实在是没了力气,只能求助一旁的李恣。
李恣被秦峥的话刺得委屈一夜,这会儿见先生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愠怒,使劲儿挤上前去。
秦峥怕楚瑜动怒,不敢强求,只能退开,眼看着李恣将楚瑜夺走安置回榻。
“青葙,送客。”楚瑜不愿多想昨夜事。
秦峥知道楚瑜必然是不肯待见他:“清辞,我有话想同你说。”
楚瑜阖眸,捏了捏眉心,哑声道:“我同你的话,早在四年前就说完了,多说无益,你走吧。”
“清辞你就给我一盏茶的时间,我说完就走。”秦峥低声乞求道。
楚瑜睁开眼,冷声道:“昨夜算瑜欠侯爷一个人情,可侯爷若是这般得寸进尺,莫怪瑜叫家丁将侯爷送出门去。”
“清辞……”秦峥心头苦涩,可楚瑜心冷不肯多听。
门被推开,珠帘晃动,未见人来,先闻其声。
“爹爹!”
一抹杏黄绕过屏风,缎儿靴,蝶儿钗,玉做的骨,雪堆的颜。有女初成,若枝头杏花儿俏态娇姿,清雅可人。那杏黄缎裙裳绣了一圈柳叶纹儿,行走若清风拂柳,端是少女姿态尽显,叫人心下柔软一团。乍一看,只道是哪家杏林里出落的小仙子,就这般蹁跹跑来……
秦峥眼睛一烫,连呼吸都停着,眼中只剩下这一抹跌跌撞撞的杏黄。
真儿。
楚瑜见真儿进来,脸色一变,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掀开被子扑下床榻,一把将真儿抱在怀里。颤抖着双手,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膛……
怀里的孩子方才还似蝴蝶蹁跹,此刻仿佛是一个没有灵气的小木雕般愣住,瑟缩在楚瑜怀里一动不动。
尽管楚瑜动作很快,可她还是看到了……
清清楚楚看到了屋中那个人。
“大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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