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方才含沙射影质问乔瑾,当即有些坐不住,尴尬抿唇。
谢正钦心平气和,宽慰道:“人多嘴杂,难免的,毁谤者好逞口舌之强、并不关心真相,到时以讹传讹,岂不更糟?”
“我看谁敢!”谢衡火冒三丈,猛地起身,抬指凌空戳了戳一干下人,阴沉沉地告诫:“你们仔细听着:今儿这件事,若有半个字传出大门,一经查证,谢氏和张氏两族,定要其好看!”
元夫人姓张,娘家远在五百里之外,与谢氏乃世交,实力相当。
谢正钦侍立父亲后侧,本该年少气盛的贵公子,却格外沉着冷静,且能屈能伸,乔瑾惊叹之余,由衷地敬佩。
丈夫站着怒,许氏不敢坐,幽怨地陪站,由大丫鬟秀珠搀扶。她心烦意乱,怕查下去对自己不利,灵光一闪,果断弯腰捂住肚子,满脸痛苦。
“夫人?”秀珠最先察觉,慌乱喊:“夫人,您怎么啦?肚子不舒服吗?”
许氏咬唇摇头,故作轻松道:“没事儿,扶我坐下,歇息片刻就好了。”
“快坐下。”谢衡大惊失色,他膝下仅一子,做梦都想添丁,紧张吩咐:“来人!传大夫。秀珠、翠儿,送夫人回房。”
“是。”
许氏却摆摆手,虚弱道:“下人滋事,妾难辞其咎,理应帮着大人尽快处理,这会子可不能撂担子。”
“淹死个丫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歇着去吧,有空再惩治犯错下人。”谢衡小声催促。
“可大人劳神许久,妾岂能偷闲?”
美人软语温声,谢衡十分受用,失笑道:“你有孕在身,跟我比什么?”
许氏抚摸腹部,垂眸浅笑,顺从道:“既如此,妾先回房,你别忙得太晚,啊。”
“去吧。”
谢正钦眼观鼻,心知自己暂时扳不回局面了。
果然,谢衡下一刻便高声宣布:“丫鬟阿荷,手脚不干不净,窃玉后慌不择路、畏罪投井自杀,死不足惜!刘得喜,老规矩,你连夜给她家几两烧埋银子,我谢府也算仁至义尽了。”
“是!”刘得喜干脆利落领命离去。
谢衡又道:“其余该罚的,全捆了关起来,节后再处置!”
几个管事齐齐应声:“遵命。”
乔瑾仍跪着,双腿已麻木,极度心寒:一条人命,尚未排除他杀,竟如此草率了结?
谢衡把儿子叫到一旁,耳语道:“钦儿,我允许你私下暗查,但必须适可而止。”
“多谢父亲!”谢正钦眼睛一亮。他本就有这打算,挑明了更好。
谢衡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导:“依我看,此事你继母全不知情。阿荷那丫头,必定是个好奇心重的,早晚惹祸,死了是天意,并非咱们所害。你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过于正直,须知‘水至清则无鱼’,做人不能太较真,尤其官场上,难得糊涂啊。”
谢正钦自有考量,不欲与父亲争辩,恭谨道:“父亲教诲得是,孩儿记住了。”
“你才十七岁,年轻人多有不懂,听为父的就对了。”
“是。”谢正钦点点头。
谢衡走近乔瑾,温和道:“小乔,阿荷的死与你无关,起来吧。”
“谢谢大人明察公断。”乔瑾长长舒了口气,单膝撑地想起身,却因跪麻了不由自主往前摔。谢正钦见状,慷慨伸出援手,仍是抓住胳膊拎人,低声问:“站不稳?”
犹如千万根针乱扎脚底,麻痒难忍,乔瑾“嘶嘶”倒抽气,难受至极,她轻轻推开谢正钦,用力跺脚,说不出话来。
“腿怎么样?”谢正钦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未挨过跪罚,无从感同身受。
乔瑾强挤出微笑:“走两步就好了。”
“秋月,扶着她。”
“哎,来了。”角落的秋月碎步小跑,一把搂住乔瑾肩膀。
谢衡莞尔,负手慢悠悠朝外走,隐隐笑道:“不早啦,带你的人回去吧。”
谢正钦躬身拱手:“父亲慢走。”
两刻钟后,时已二更,夜色浓如墨。
西院灯火通明。
“幸而大人相信妾,这件事儿,全是不安分的下人闹的。”许氏侧躺,梨花带雨泪眼迷蒙,楚楚动人。
谢衡坐在床沿,神色淡淡,威严告诫:“我信你,但也要问你,西院还有没有规矩?王茂兴和小姗,你要么做主配成一对儿、要么全撵了,免得败坏谢府名声!”
“其实,妾已经把小姗配给了王茂兴,只是那丫头坚持要伺候了妾的月子才肯嫁。”许氏张口便扯谎。
“是吗?”
谢衡捻了捻胡须,严肃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偷情苟合!”
“妾会安排他们早日成亲的。”
谢衡打了个哈欠,起身道:“行了,你睡吧,我去玉娘那儿。”
又是玉娘?许氏暗恨,藏在被窝里的长指甲险些折断,嘴上贤惠道:“大人慢走。”
夜深人静,她咬牙切齿,本欲立即审问左膀右臂,却已精疲力尽,不知不觉睡着了。
南院同样灯火通明
一行人以谢正钦为,行至上房阶前时,乔瑾打定了主意,轻声唤道:“公子请留步。”
“怎么?”谢正钦止步,但没回头。
第一次,乔瑾心甘情愿地跪下,恭敬道谢:“今日多亏了公子主持公道,您的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我知道你没杀人。”
谢正钦转身,皱眉道:“起来吧,当心腿废了。”
乔瑾依言起立,无官司一身轻。
“阿荷的事儿,谁也别管,否则后果自负。”谢正钦带着张诚,边走边吩咐:“你们下去吧,我不用丫鬟伺候。”
“是。”
秋月不舍地目送,脉脉含情。但回屋吹灯后,她满脑子的旖旎情思荡然无存,紧紧抱着乔瑾,极度恐惧,颤声问:
“小乔,听见了吗?‘呼噜噜、呼噜噜’,好奇怪的动静。”
乔瑾镇定解释:“那是风在吹灯笼,日夜都有,只是夜里安静,你才觉得吵。”
“不。”秋月睡里侧,大着胆子半抬头匆匆扫了一眼,躺下时连打三个喷嚏,战战兢兢道:“兴许是阿荷妹妹。今儿下午,她还来咱们屋里坐了的。”
“别胡思乱想,快盖被子,仔细着凉。”
乔瑾扭头,失神地盯着桌凳,悲伤道:“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根本没有鬼魂,即使有,没做亏心事也不必害怕。如果阿荷是冤死,她该去找仇人索命。”
“我没做亏心事!”秋月胆气壮了些,裹着薄被,狐疑问:“小乔,你认为阿荷偷玉佩了么?”
乔瑾反问:“我呢?姐姐认为我是盗贼同伙吗?”
“当然不!”秋月毫不犹豫,同情地安抚:“你是倒霉,无端端被牵累,下次出府记得去庙里求张符。”
乔瑾心中一暖,问:“你为什么信我?”
“这很简单啊。我说实话,妹妹可别恼。”秋月有理有据地分析:“其一,你身世可怜、孤苦伶仃,外头没有亲人需要供养;其二,你不爱妆扮,省了脂粉钱;其三,你尚未成亲,无需操心家用。所以,你偷东西干什么?买糕吃呀?”
“多谢姐姐信我。”
乔瑾凝重告知:“阿荷后两条同我一样,但她外头有亲人,而且是因家贫被卖进谢府,每月至少给父母一半钱,非常孝顺。据我了解,她为人勤恳老实,并非盗窃之辈。”
“唉。”秋月不再害怕,惆怅道:“咱们相信她没用,谢府是大人做主,他已经判定阿荷‘畏罪自杀’了。”
“她死得不明不白。”
语毕,乔瑾抬袖按了按眼睛。
“今儿幸亏有公子周旋,否则上头一怒之下,你至少脱层皮。”秋月羡慕地肘击同伴。
乔瑾回神,认真道:“我很感激他,将来一定设法报答!”
“咱们做丫鬟的,能报答他什么?”秋月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尽心竭力伺候好他的饮食起居,就算是报答了。若是换成我,今夜就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乔瑾愣了愣,委婉提醒:“姐姐,戏文都是编的,爬床丫鬟没有好下场。我听说,南院原有个丫鬟叫小玉,元宵节向公子自荐枕席,结果连夜被杖毙。”
“那是因为公子当时仍在守孝!小玉分明故意毁人名誉,死有应得。”秋月忿忿然。
乔瑾略一思考,又道:“可现在出孝了,你看他亲近过谁吗?”
秋月语塞,幽幽答:“没有。每天吃过晚饭后,他就不用丫鬟了,连羊蹄儿也不要。”
乔瑾善意地劝:“由此可知,公子生性自律、不近女色,咱们踏踏实实做丫鬟,他就满意了。”
“真的吗?”
“我觉得是。”
秋月娇羞地说:“但我是大人和夫人挑给他的通房呀,阖府皆知。哎,你还是他亲自挑的,应该也算通房,咱们和小玉不一样,即使……也不会被杖毙的。”
乔瑾张口结舌,半晌,无可奈何道:“睡觉睡觉!很晚了,明儿过节,早起就要忙。”
翌日端午,谢府里里外外打扫一新,处处弥漫艾草清香。
秋月着凉了,喷嚏鼻涕不停,被陈嬷嬷勒令不许露面,可她不敢独自屋里待着,乔瑾只好请相熟的姐妹暂时收留朋友。
夜间
谢氏父子对坐,边喝边聊,不知不觉饮尽好几壶酒。谢正钦侍奉父亲歇下后,醉醺醺走回南院,浑身酒气,一进卧房,便随口说:“小乔沏茶。”
“啊?”张诚讷讷提醒:“公子,这是晚上。”
谢正钦脖颈微微泛红,脱了外衫一丢,皱眉问:“晚上不能喝茶?”
“不是这意思,而是、好!小的马上叫她沏茶。”张诚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匆匆跑开。
谢正钦步子迟缓,自顾自走到盥洗架前,撩水洗手、擦脸,而后拎着湿帕子落座,闲适后仰,枕着椅背闭目养神。
但当乔瑾沏了茶赶到时,一进门,抬眼便见谢正钦靠着椅子、脸部盖着一方雪白帕子。
阿荷!
乔瑾瞬间忆起了阿荷,那具尸体脸部也盖着白手帕!
“公子?”
“你没事吧?”
乔瑾心狂跳,无暇深思,就近放下茶托盘,疾步靠近一揭,烫手似的扔了湿帕子,焦急问:“你怎么了?”
谢正钦睁开眼睛,慢慢坐直,他瞥一眼地上的帕子,莫名其妙道:“这话该我问,你怎么了?”
“您没事儿?”乔瑾抚了抚心口。
谢正钦呼吸间满是酒气,沉声说:“你这丫头,真放肆,为什么扔帕子?”
乔瑾闻到酒气,顿时放下心,蹲地捡帕子,吁了口气说:“没事就好。您刚才那模样,太吓人了。”
谢正钦疑惑不解,挑眉问:“什么模样?我长得吓人?”
乔瑾摇摇头:“不是长相的问题。”她想了想,举起湿帕子轻声道:“公子,奴婢斗胆提醒一句:您以后别再用白色帕子盖脸了,很不吉利的。”
酒意上头的谢正钦一顿,醒悟道:“是了,我一时没注意。”
乔瑾把帕子收好,端了热茶奉上。
不料,谢正钦却一推,眉头紧皱,说:“热得很,换一杯冰的枫叶茶来。”
乔瑾有些无措,解释道:“可学规矩时嬷嬷教过,酒热不能用冰解,那样会激伤脏腑的。”
“无妨,快去沏。”
乔瑾索性直言:“现在用冰得去地窖口,管事必然询问,到时怎么答?陈嬷嬷知道了不仅会责罚奴婢,还可能唠叨您。”
一听“唠叨”二字,谢正钦便叹气,他今晚聆听父亲教诲近两个时辰,委实有些头疼。
乔瑾胸有成竹,重新奉茶道:“不烫了,您将就解渴吧,明天再喝冰的。”
谢正钦面无表情接过,几口饮尽,撑着扶手起立,慢腾腾朝里间走,吩咐道:“备水。”
备水?
乔瑾并不完全了解对方的起居习惯,遂问:“您是要沐浴吗?”
里间低低传出一声:“唔。”
乔瑾原地不动,略扬声答:“稍等,奴婢这就去传热水。”可她一转身,门外便探进张诚的脑袋。
张诚压低嗓门,殷切叮嘱:
“小乔,热水备好了,公子喝得有点儿多,你好生伺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