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萝第一反应便是否认。
这话可不能乱说。
想她纵横维序者任务生涯已不知多少年,从未犯下过对攻略对象动情的最低级错误。
若是这一幕流传出去,她一世英名想必便要毁于一旦,晚节不保了。
不过,现在显然并非纠结典夏所言真假的时候。
她必须要得到典夏的传承。
温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待她彻底平复下心头澎湃翻涌的思绪,便听见属于蔺妤如珠玉落瓷盘般悦耳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前辈,哪怕……哪怕晚辈心中有情,也绝不会影响晚辈心下遵循的剑道。
正如您所言,尽管晚辈曾有过一瞬的动情,却依旧能够坚守本心来到此地——难道这不比起从未动情的懵懂更为珍贵可靠么?”
清风拂过,典夏腰间高悬的木剑剑柄之上悬垂的风笛轻盈地摇曳,一串仿佛自悠远的上古时期传来的空灵笛音如泣如诉地在空荡的宫阙之中来回穿行。
画面如同水波般虚虚荡漾开来。
星辰明昧闪跃的夜幕之下,巨大的树荫似是一顶遮天蔽月的擎盖,将那清辉与星芒若有似无地遮掩。
墨发白衣的女子就这样阖眸抱剑倚坐树旁,身前泛着橙红色泽的烛火映着融融暖意,火光翩跹着在那张皎月映水般高洁的面容之上,拖拽出一片几乎融雪消冰的血色。
在她身侧,一袭与她身上一般样式雪白长袍的男人抱臂而立,视线平静无波地落在不远处那道明艳的身影之上。
“师尊。”
火堆旁,一袭暗红长袍的少年百无聊赖地拎着手中随手折来的枯枝,翻来覆去地拨弄着火堆,
一张青涩却依稀可辨日后俊逸轮廓的面上,长眉紧紧皱在一处,尽是不加掩饰的不虞与抱怨。
望见这两张似曾相识,却在褪去了满头辉月般柔和的银发与眸底汪洋般澄莹的冰蓝色泽之后,无端多了几分令人心悸的红尘气。
是曾经的典夏与年少的铭渊。
“您什么时候才能传授我真正的剑道?”
说到这里,少年烦躁地将手中枯枝向远处随手一掷回转过身,一双清润漂亮的黑眸定定望向身后阖眸不语的白衣女人,
“您不是说过我根骨极佳、天资过人么?可是自您将我收为弟子之后,这半年来整日便只是让我不间断地挥剑……”
烛火安静地闪跃,间或有火星飞溅而出,噼啪的细微声响却在这连虫鸣也无的寂静之中无处遁形。
典夏缓缓睁开双眸,却并未看他,只安静地凝视着烛火。
那跳跃的色泽映在她淡漠无澜的眸底,更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
良久,在铭渊掩不住情绪的期冀目光下,她重新阖拢双眸。
红唇轻启,却尽是不近人情的疏离与一闪即逝的失望:“急功近利。”
……
阴雨连绵,自一片灰蒙苍茫的天际如幕般细细密密地铺天盖地般倾泻而下。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湿意,争先恐后地在女人一袭不染白裙之上粘连浸润,混沌而沉重的触感几乎沿着肌理攀爬蔓延,沉甸甸地包裹着缀于小腹。
不可言明的难耐与钝痛如星火般在那一瞬四散炸裂,在血液之中翻滚着流淌,只涌上天灵激起一阵本能的颤栗。
本便白如冷玉的面颊隐约更苍白了几分,向来饱满红润的唇瓣无端少了几分血色,衬着那一身如天山苍雪般清冷高洁的气息与罗裙,似是要在漫天雨幕之中散入最北境的雪。
身侧却突然横过一条手臂,烈火般通明的红包裹着独属于青年那柔韧有力起伏的线条,更衬得指节修长、白皙分明。
是一杯仍氤氲着袅袅热雾的清茶。
典夏怔然抬眸,正对上一张含着笑意的俊朗容颜。
青涩与情绪似是在这无声流淌的岁月之中无声无息地自他面上如潮水般褪去,
那张已依稀可与日后精致却冰冷的脸庞重叠的面容之上,是一片不似作伪的关切与专注。
那眸光,似是比自他掌心递来茶盏中悄然逸散的热意还要温柔。
“这样或许会好受些。”
红衣青年扬了扬唇,动作轻柔却强硬地将茶盏塞入怔愣原地的白衣女子手心,
似是迟疑般静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抬眸对上那双意味不明凝视着他的双眸,低声道,“若是师尊身体不适……可以在弟子怀中休憩片刻。”
说罢,他便不待典夏回应,自顾自深吸一口气,试探着撤后半步展开双臂,将那强大却在这一刻无端流露出几分不为人知脆弱的女人,极尽轻柔而神圣地揽入怀中。
温热的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雪白衣料,状似无意地贴附在那隐隐作痛的小腹,
袖摆之上盛极的红似是一把烈火,却抵不过自他掌心隐约传来的热意,在某一个瞬间直涌入典夏波澜不惊的心湖,泛起阵阵相斥却又反常的涟漪。
典夏蹙眉回眸,下意识挣动了下。
却不知是由于这空气中漾开的阴郁太过冰冷,亦或是那阵难以言说的、从未被她放在心上的不适在这一秒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放和纾解,还是那怀抱太过坚定和用力,
一时间她竟是并未能够从身后这随她游历了五年的弟子怀中挣脱开来。
“你我身份有异,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莹白的脸侧隐约爬上一抹绯霞般的薄红,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师尊有难,弟子照顾师尊不是应当的事么?”
青年低沉悦耳的声线自发顶传来,身后温热的胸膛传来一下又一下生气盎然的心跳,“尊师重道,弟子做得不对么?”
许是突如其来降临的夜色太过昏沉,亦或是长长久久绷紧的神经在这早已习惯的痛楚之中终于断裂,又或许是身后青年这一份她从未体验过的温柔,
意识混沌间,她竟就这样堪称放纵地放松了身体,更紧更亲近地倚向身后不算宽阔却坚定的胸膛。
门边负剑而立的男人缓缓收回视线,轻轻抿了下唇,
此起彼伏的淅淅沥沥的的雨声之中,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终是抬手拉上了门扉,掩住满室朦胧的旖旎与暧昧。
却无人察觉,红衣青年若有似无上扬的唇角。
……
翌日苏醒之时,天色已放晴,翻滚的浓云闪跃着澄澈温润的灿白色泽,熹微日光自云层间或流露的间隙肆无忌惮地倾落而下,在一片静谧的天地间铺陈开如鎏金般耀目的光晕。
昨夜柔和得不可思议的红衣青年却不知何时消弭了踪迹,空旷的房间内仅余典夏平稳有力的心跳。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可却似是有什么在心头蔓延滋长,变换着令人无从辨认的颜色无声地潜伏。
那阵难以启齿的隐痛似是在从未经历过的安抚之中归为平静,典夏缓身坐起,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响动。
下意识抬起眼眸,向来沉静无波的眼眸在这一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泽,却在日光顺着虚虚敞开的门缝之中倾落入内之时缓缓沉寂了下去。
一袭白衣的郁辛抱剑逆光而立,抿唇静默了半晌,才冷声道:“铭渊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为您去寻雪胆草,我拦不住他。”
典夏瞳孔骤缩:“什么?雪胆草常年生于妖兽环伺的密林深处,岂是如今的他能够应付的?”
似是察觉到深掩于一瞬间起伏心绪之下的失态,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平静道,“他去了多久了?”
“六个时辰。”
……
待典夏与郁辛一同御剑寻到铭渊之时,青年正一手以长剑支着地,极为缓慢而略带蹒跚地自身后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密林之中走来。
俊逸的脸廓之上沾染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血污,面如金纸,唇畔干裂染血,那殷红得刺目的色泽之下的唇色却极淡,淡得几乎毫无血色,似是通身热血早已在某一个瞬间流尽。
而那一身如烈火般耀目的红衣之上,却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血液还是红绸。
遥遥望见先后赶来的两人,红衣青年眼前一亮,脚步不由得更快了几分,身体却因重伤虚弱而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他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典夏拧眉抬手抵住他肩头,将他重新扶起身,手中却触上一阵黏腻甜腥的触感。
是血。
铭渊却似是并未感受到什么痛楚一般,因伤势和脱力而微微颤栗的右臂抬了抬。
那与他满身血污截然不同的干燥掌心,正躺着一株完好无损的灵草,甚至连嫩叶之上细微的茸毛也分毫毕现,在饱满圆润的叶尖无声地拂动,未受半点损伤。
雪胆草可缓解伤情痛楚,可于女子那根本算不得伤势的痛楚而言,实际上并无丝毫作用。
分明生平最为厌恶此类愚蠢又自作多情的行径,这一刻视线却似是触了沸水般骤然弹开,落在他胸前愈发浓郁的色泽。
一种没由来的冲动驱使着她将在未能寻到身前青年之时,心底无数次千回百转的心绪脱口而出:“也罢,你既已随我历练了五年,我便传授你真正的剑道。”
郁辛不可思议般猛然抬眸:“可是,他……”
“此言当真?”
红衣青年惊喜抬头,“弟子绝不会让您失望,您看,哪怕如今弟子并未入道,却依旧有能力为您取来这雪胆草。”
典夏抿了下唇角,似是有些懊悔方才一瞬间鬼使神差的冲动言语,静默半晌缓缓点了下头。
哪怕铭渊生性睚眦乖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既已在她身侧随往多年,且日复一日以剑修身养性,日后应当不至于在她的教导下误入歧途。
见她细微颔首的动作,红衣青年低垂了眉眼,长睫掩下眸底一片翻涌荡漾的暗芒。
面上笑意无端更深了几分。
……
蕴着森寒杀意的剑尖抵于纤细脆弱的颈项的那一瞬间,
一片通明清透的宫阙之中,玉阶拱合而成的高台正中精致席间银发蓝眸的女人向来淡漠又出尘的面容之上,终于显出一瞬间的错愕与依稀难辨的痛色。
千年岁月倏然而过,自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她便心甘情愿地将毕生顿悟的剑道倾囊相授,甚至与自小便跟随在她身侧的郁辛和弟子铭渊先后飞升上界,
随后,更是以一身自天道之中顿悟而成的、自成一派的剑道于上界中无数强手大能之中脱颖而出,成了真正睥睨天下众生的、不言而明的王。
铭渊无疑是个极为出色的弟子,在她当年破格将深陷泥泞污淖的他收入座下作亲传弟子之时,便早已预料到他极佳的根骨将会为他带来如何令人心悸的成就。
他也无疑是个体贴温存的爱人,无数个日夜之中那守礼却又细腻的温柔似是润物细无声的清泉,一滴又一滴缓慢又执着地坠落在她坚硬若磐石的心间,
终究水滴石穿,化作万种柔情揉碎于荡漾的柔波,寸寸滋润她除剑道外空无一物的干涸心田。
她曾以为如今的她已身在无人企及的云端,
却并未想过,亲手将她扯落地狱之人,竟会是那个她从未防备的、最为亲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