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狂乱,夜色无边。
泛着几分薄红的弯月仿佛噬人恶兽猩红的眼眸,莫测幽邃地俯视着一片如华的雪原。
在千里冰封的苍梧,连风也是潮湿而萧寒的。
刺骨的风横冲直撞地在空气之中肆意穿行,卷集起漫天雪色与月色,在空气的呜咽声中交织成一幅混沌又森然的绘卷。
随着柏己的骤然靠近,若有似无的雪松清香瞬间侵入温萝鼻腔,裹挟着能够抚平一切朦胧的凉意。。
那极为锐利的眉眼也仿佛被如水般倾落的月光,柔和地揉进龙鳞玄衣之上细碎闪跃的微光。
满室火光映在柏己面上,那阵暖洋温和的色泽却并未消解他眸底半分沉郁霜寒。
温萝缓慢地吐出一口气,面上毫无异色地迎上柏己垂眸凝视她的视线。
那双漾着暗红色泽的,如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色般的赤瞳之中流转的眸光之下,倒映着她小小的、清晰的倒影,
其下似是掩着什么更多的、汹涌的遐思与情绪,在通明的烛火之下璨若星光。
“蔺妤在六百年前陷入沉睡,但她的意识实际上并未在这具身体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
温萝抿了抿唇,将应付顾光霁的那套说辞稍作加工后,半真半假、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或许我的灵魂与寻常修士相比极为异常。
总之,当我在蔺妤的身体之中醒来之初,我似乎是以一个外来入侵者的身份与她的意识共存了一段时间。
之前在苍梧与你相见的,是曾经的蔺妤,只不过她的意识一日比一日衰弱,几日前彻底消逝弥散。自此,我才完全拥有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狭长的赤眸微微眯了眯,柏己静默不语。
当日她的反应不似作伪,似乎当真不知晓身负濒死重伤之后将会显出的后果。
况且,这套说辞的确能够解释,为何他无论如何试探,都无法在那一日的蔺妤身上感受到半分属于她的气息。
只不过……
“所以,那日在藏月门门主院落之中长住七日之人,是你。”
指尖轻抚温萝精致尖细的下颌,柏己缓缓倾身欺近,
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他方才品尝过的饱满唇瓣,辨不清喜怒地轻笑,“和缪馨儿一样,殷和玉也是你,是不是?”
温萝强迫自己平静地抬眸,对上他毫不掩饰的试探与沉凝的眸光。
来路上她已经恶补过关于五洲大陆之中转生轮回的常识,心知哪怕是运气爆表的欧皇,再世转生为人也起码要间隔三百年的时间。
如今在她口中,缪馨儿和蔺妤皆非正统走转世路线获得的身份,但是在公羽若和殷和玉之间长达千年的岁月里,转世的说法是完全可以认下的。
可前有“缪馨儿”和“蔺妤”这两个不走寻常路的马甲在,若想在“殷和玉”身上硬套“轮回之说”,倒是有几分刻意和生硬。
柏己能够问出这话,多半是听闻了先前合黎山中殷和玉陨落之时,身体之中暴涌而出的苍冥邺火。
证据确凿,铁板钉钉,她不认也得认。
思及此,温萝并未挣脱他因隐含不悦而略有些重的力道,大方点了点头:“是我。”
指尖轻抚她唇瓣的动作微微一顿,柏己轻啧了下,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我曾去过殷和玉的卧房,其中并无你的气息。”
这就有些尴尬了。
温萝心如电转,几乎瞬间便了然柏己感受不到她气息的缘由。
要知道,殷和玉本尊与柏己绝对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真正身负苍冥邺火之人,实际上是她。
在她穿越至融合世界的那一瞬间,虽然日后的任务还未真正开展,但实际上于整片五洲大陆和时间线而言,之后种种早已在那一瞬间严丝合缝地环环相扣。
成为殷和玉的她在房中不过短暂地小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在完成了对殷和玉本尊的吐槽日记的毁尸灭迹之后,便匆匆被月纶唤去安排了与墨修然一同下山游历的任务。
之后,她便马不停蹄地下山,自然并未在房中留下过多的气息。
如今百年已过,那抹本就不算浓郁的气息,想必早便在时光的冲刷下几不可察。
既然她已承认缪馨儿和蔺妤皆非她转世而生的身份,那么再多一个殷和玉,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之事。
横竖柏己并未对她这串看起来极为荒诞的说法,显出什么惊异与不可置信的反应。
只不过,殷和玉身为藏月门试剑堂首席,生平顺风顺水,
既无缪馨儿惨遭南门星满门全灭的悲惨际遇,也无蔺妤莫名陷入沉睡的前提,猝不及防被她这“孤魂野鬼”占了身体实在是少了几分合乎情理的理由。
将她面上细微的变化尽数看在眼里,柏己无声地抿了下唇角,将繁杂的晦涩思绪尽数抿回隐约上扬的弧度之中。
“不要骗我——”
落在她唇瓣之上的指尖悄无声息地上移,修长五指插入她因仰起头的动作而自然垂落的浓密青丝之中。
后脑传来一阵轻柔的力道,温萝只当他心下不虞意欲吻她以消解心下燥郁,下意识闭上眼睛。
然而,预想之中唇上柔软的触感却并未袭来,反倒是光洁的额心抵上了他微凉如冷玉般的前额。
随着他俯首欺近的动作,墨色锦缎般随意披散于肩头的长发不听话地垂落,滑腻的触感若有似无地扫过她流畅的脸廓,
苍梧冷雪苍木的凛冽气息霎时如一张细密的网般,铺天盖地地将她轻柔却强势地尽数包裹。
“你不简单,我早便该知道。
可是,不论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此生唯一所爱依旧是你,也只会是你。”
低沉声线在一片沁人心脾的冷冽清香之中无声地逸散,和着满室暖融的烛光,交织成一张旖旎低柔的暧昧画卷,似一根轻盈的弯钩,顺着耳廓一路无可反抗地钻入她心头。
温萝猛然睁开眼,不自觉抬眸对上他一错不错凝视着她的双眸。
那一瞬的光华,似是比世间最为耀目璀璨的光芒还要摄人心魄,
他低垂的眼睫之间似是蕴着万千心事,独属于上位者的霸道与情人间温柔的缱绻朦胧地交错着,绚目得几乎能够溺毙一切。
“我只想听真话。”
专注地望了她许久,柏己缓声开口,唇畔弧度不似曾经所见那般轻佻邪肆,反而带着几分郑重的意味,“所以,你现在可以不作回答。”
温萝微微一怔:“你……”
脑后的发丝被他轻柔地抚了抚,近在咫尺的英俊男人弯唇一笑,
虽是满面病容倦怠之色,飞扬的眉眼却依旧显出几分她熟悉的张扬桀骜,一时间竟令人移不开视线。
“千年我尚且等得起,又何惧下一个千年?
更何况,只要你在我身侧,便已足够。”
顿了顿,柏己缓缓撤身后退,
烛光顺着两人之间难舍难分的间隙肆无忌惮地倾落,在两人身前交缠的发丝之上投下一层温润的光泽。
他蓦地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眉梢,意有所指道:“你该不会真的要让我再等一千年吧?”
自然不会。
温萝眼睫轻颤。
击败铭渊这一条主线任务虽然并不容易完成,可再怎么说,也用不了上千年的岁月。
而完成任务之后,她的意识便会被自动抽离回到虚空边境,此生与柏己再无相见之日。
甚至于,整片五洲大陆,不论是名震一方的大家名士,亦或是随处可见的花鸟虫鱼,于她而言,都不过是一串冰冷的数据和虚幻的世界罢了。
不过,以她与柏己曾经交往接触的种种之中潜移默化的了解来看,她自然明白,柏己此话并非当真询问她需要沉淀多久才愿将真相尽数告知于他。
他不过是不想她因此时堪称任性的缄默,而生出什么压力与自责,从而心下郁郁、不得开心颜。
他向来都是如此的模样,以最轻佻的玩笑般的方式,做着最为细腻体贴之事,历尽千帆之后沉淀为一片平和沉寂的汪洋,无声地包容着她一切的心绪与犹疑。
哪怕是被醋意与愠怒焚尽了大半理智的如今,却也依旧并未当真在她难以开口给予他真正想要的答案时,带给她半点强迫与不适。
正如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假意轻浮地靠近,实质上只是将心下最真实的冷漠与平淡恰到好处地掩藏,
又似是他先后三次不惜舍弃一切也要为她保驾护航的决然,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掩于他看似不着调的调侃与邪肆不羁之中。
然而,不论她此刻心下如何震动,这些不能与书中人物相谈的真相和秘闻,她却依旧没有立场与他细说。
良久,温萝轻叹一口气,敛眸正色道:“多谢。”
柏己指尖轻点额角,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见她满面郑重的神色却轻笑了下:“别急着谢。”
随即,他懒洋洋地向后倚了倚,
轻抚温萝脑后长发的手缓缓下移,在她纤细的腰间微微一顿,将她紧紧贴向自己身前。
再一次回到亲昵坐于他膝上倚靠在他怀中的姿势,温萝若有所思地瞧着他,
却见他一挑眉,另一只手轻点王座扶手,漫不经心道:“我可以不过问你为何会拥有如此多的身份,不过,却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温萝心头一跳,下意识领会到他未尽的言语。
果然,下一瞬便见柏己不咸不淡地睨了过来,一手支着额角,慢条斯理道:“你和墨修然……究竟是什么关系?”
好家伙,该来的果然总归是要来的,躲也躲不掉。
温萝心下沉吟。
既然柏己曾经亲自前往藏月门查探过有关殷和玉的消息,甚至进入过殷和玉的卧房,那么他与墨修然之间十有八/九是打过照面的。
在他并未真正踏足殷和玉房中之前,仅凭一条“身负苍冥邺火”,有关殷和玉与公羽若之间微妙的关联,想必他心下已经可以确认大半。
而他若是想要寻到殷和玉的卧房,必然少不了惊动将殷和玉奉为心下逆鳞的墨修然。
因此,这个问题,或许他早已在墨修然处得到过朦胧的答案。
若是她与墨修然之间“串了供”,方才她好不容易将他安抚下的那几分暴戾与醋意,恐怕必然会以一种更加狂躁的方式加倍地卷土重来。
柏己此人,最擅于操控人心。
温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摇曳的烛火在他深邃无赘的脸廓上投下半明半昧的阴翳,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在他高挺的眉鼻之上切割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轨迹,在他随意披散的墨发与白皙的肤色交相辉映下,更显出几分令人心惊肉跳的冷郁与俊美。
这般平静得辨不清意味的神色,竟叫她一时间也不敢肯定,
他出口的问话,究竟是早已知晓答案的试探,还是当真并未得到回应的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