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深了,彩灯花树,朗月疏星。
庭院之中,人声鼎沸,笑语喧哗,有人作起了诗,有人舞起了剑,有人更是垒着高高的酒碗,喊着酒令,开怀大笑。
陆温静静坐着,拿过九儿的蒲扇,煽着红泥小火炉,炉子上煨着酒。
她怔怔的望着明晃晃的火焰,有些出神。
好热闹呀,也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她心里想着,上一次团圆,是什么时候呢?
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一次除夕吧。
那一年,西北难得宁静。
那一年,她还是只个梳着双环髻的笨丫头,只会望着栖于春山的流云发呆。
她垂着眸子,旁边儿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她食欲不佳,吃不下任何东西。
但这是两个徒弟的心意,她可以等会儿吃,却不能不吃。
今日燕王的门庭热闹,庭院里的脚步声一直没停过,她低着头,因而没有发现。
一道人影,逆着光,静静的走上前,立于冬樱树下,身影颀长,几乎将她的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凉了就不好吃了。”
亲昵又柔和的一句话,只是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历经了多年的风霜雨雪。
正如院外那颗被被漫天风雪倾盖,却宁折不弯的覆雪冷松。
可惜谢行湛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将那棵树刨了,移植去了别院。
她怔了怔,抬起头,呆呆的望着眼前的男人。
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是曾经豪气干云,风姿绝代的天下文官之首。
只是个拘谨又温润的长辈,着了一身不新不旧的素白长衫,眉眼带着笑,仍能看出青年时的姿容,当是俊朗无双。
他也看着她,张开双臂。
她简直不敢置信,鼻尖一酸,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是不是自己又生了幻觉。
她低头看,影子是真实的,连落在他肩畔的那枚樱花,也是真实的。
可这一切,美好得不像话,她眼眶蓄满了泪,却迟迟不敢动,生怕这只是她午夜梦回时的一场执念。
他狭长的风眼微微挑起,眉宇间似是蕴含着笑意:“阿云,不认得舅舅了的话,舅舅可是会伤心的。”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清如落玉飞珠,淳如潺潺溪流。
她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舅舅,阿云好想你。”
除了阿兄,带她最多的,便是舅舅戚明微。
她的第一本字帖,仿的便是舅舅的草字,第一把剑,也是舅舅亲自为她铸造,连她的小木床,檐下一直挂着的贝壳风铃,也都是舅舅亲手做的。
因戚家势大,又掌西北兵事,身为男儿,却不曾习过武,只做了一辈子的文官。
因忧心戚家声名太盛,招来横祸,一辈子不曾娶妻,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南凉的朝堂。
她的舅舅,这样好的人呀,却为了戚陆两家,鳏寡孤独,凄凉寂寞,此后更是不留痕迹,远走山川,再无音信。
……
谢行湛往那火炉上的铁锅里,放了好些个九儿早已包好的馄饨。
没一会儿,馄饨好了,散发着蒸腾的热气,他拨着勺子,分别盛了两碗起来。
他刚要吩咐人去送馄饨,忽然一阵微风轻轻拂过,他纤长的睫上落了一枚冬樱,酥酥痒痒的。
他伸手拂去,再睁眼时,便看见个一袭珊瑚色锦缎长袍的俊美郎君,正立在长阶下,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面容平静。
只有越过他,望着他身后的妻子时,眸底才会泛起一丝愉悦,只是又迅速褪去,恢复了波澜不惊,一汪静水的模样。
他招了招手,语气里有着作为兄长的威严:“过来吃馄饨。”
他坦然无畏,丝毫不认为他是个威胁,而她干净澄澈,碧水丹心,抱着女儿,与两名亲人围在火炉前,煮着青梅酒,笑得轻松又自在。
三人之中,只有他私心难弃,日夜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