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陈三愿(2 / 2)

    他若是见她溺亡而不救,便又造了一桩恶业,郑娘子为他放的灯,也就没了意义。

    今日,他还肯在意她的生死,全因郑兰漪那一盏寂灭的水灯。

    该有多熟悉他,只一句话,便懂了那背后的千回百转,柔情绵绵。

    为她,屠刀举得,却也放得。

    突然好恨。恨这样的他。

    可是她恨的究竟是恨这温柔本身,还是恨这温柔不属于自己?

    一笑,却是不再矫情,接了那碗,一饮而尽。

    谢不归眸子淡漠,端凝她,却一顿,见她包着手腕的纱布脱落一角,其下伤口一晃而过,狰狞外翻的皮肉被水浸得发白,透一丝刺目的红。

    男人垂在衣袖下的手微紧,指尖蜷缩起来,骨节泛出青白之色。

    耳边吞咽的一声声清晰,他视线不由自主追随过去,落在女子修长的颈上,一手可握的苍白脆弱。

“咳咳……”

    她忽然有些呛到,肩微收,锁骨线条突出,随着咳嗽而不住颤动。

    薄薄衣衫紧贴,勾勒出胸前弧度,洇水后的蓝衣衬得皮肤极白。一颗水珠沿了锁骨滑下,融进那可盈一手的雪腻酥香。

    他移开眸子,突然有些燥热。

    待饮罢,她脸上浮起薄薄一层血色,身子也不如初时那般抖得厉害。

    谢不归自太师椅中起身,与她擦肩,莫名的沉默压抑,长睫洒落阴影,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也不知说甚,嘴里苦涩,侧了眸,目送他信步离开,待那好闻的薄荷香一点点抽离干净,连行礼也忘却。

    他走,一干侍从也即快步跟去,独剩景福。

    “陛下初登大宝,想是先去含章殿处理政务了,娘娘快些回宫吧,好生歇息,当心着了凉。”

    今儿这一出虽是有惊无险,却是把景福吓个够呛,还没松一口气。

    突然,“砰”!汤碗自女子手中滑落,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娘娘……?怎么了,没受伤吧?”

    却见她睖睁着眼,一眨不眨,望着谢不归离去的方向。

    他走的那一条路,却是沿着水的下游。那前面就是……

    芊芊提起裙摆,风一吹,湿透的衣裙贴身,一阵刺骨的冰寒。

    却不管不顾,裙裾摇曳,鬓发滴水,朝着那个方向发足狂奔。

    恐惧挤压整颗心脏,“砰砰砰”往每一根血管,疯狂泵送着血液。

尖锐的念头在叫嚣,

    不,不能让他发现,发现那个东西……

    一定要在他看到之前阻止他!

    -

    因是便服出行,未曾准备辇轿,是以皇帝缓步慢行。

    未远,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清脆叮响,谢不归停步回眸。

    视野中映出一个朝他跑来的身影。

    乌黑的发,笼着淡淡蓝色光芒的裙,如从茧子里挣出的蝴蝶,一如当年初见。

    她鬓发间的银饰响声清凌,停在他身前,苍白的脸有了血色,弯着腰微微气喘:

    “陛下。”

    “可否请陛下移步,莫要……从此道回宫。”

    他黑眸凝她头顶,良久,轻声:

    “为何?”

    芊芊咽了口唾沫,绞尽脑汁地去想劝他绕路而行的借口:这一路风大?路滑?崎岖难行?

    突然,灵光一闪,“这条路,死过人,晦气。”

    对,再往前走,便是那一处他们偶然遇见过的御道了。

    不久前不是发生过命案吗?

    那个驼背的老太监,便死在这道上。

他却不声不响盯了她看,须臾,眯起眸,淡哂一声。

    她蓦地明白,人,是他杀的。连鬼神都不惧,又怎么会惧怕死人?

    便是真有鬼,也是鬼怕他。

    这时,景福突然说:“陛下。”

    他指着不远处昏暗的河面说:

    “不知是谁又放了一盏水灯,眼瞅还亮着,似乎是不久前有人刚刚放进去的?”

    河面上,果然一点微光,忽明忽灭。

    谢不归仿佛猜到什么,若有似无地朝她看来一眼,嗓音压低,气息沉而缓:

    “捞上来。”

    芊芊闭了闭眸,心中一片死灰般的寂静。

    景福即刻取了那捣花竿,拨动水流,使那盏莲花灯往水边靠。

    很快,灯被打捞上来,一点烛火,在风中摇曳,如星子闪烁。

    灯中间的凹槽里,赫然放着一截柔软的青丝,和淡蓝的绸,妥帖地对折叠好。

    可见放灯之人的用心。

    “这……”

    景福小心觑着皇帝神色,犹豫道:“这段绸,瞧着,像是从戚妃娘娘的衣摆上撕下来的。”

    一句话,谢不归思及刚刚一幕。

女子如芙蓉出水,眼睫轻轻打开,水珠自她发梢滑落,宛若珍珠散落人间,映衬着那一张清丽脱俗的容颜。

    上衣的衣摆碎成条缕,像是一片片蓝色花瓣,紧贴着纤腰,那腰上裸.露出来的肌肤晶莹细腻,白得晃眼。

    芊芊攥紧手,她要很用力,才能忍住不冲上去,抢下那水灯。

    大抵她就是运气很不好吧。

    假如她运气好些,他不从这条路过,便根本不会发现,她竭尽全力也想要隐藏的秘密。

    这一盏灯,会一直顺流而下,堵在宫外的沟渠,在脏污中废弃,或是叫宫人清理了去,不留痕迹。

    如今灯在,青丝在。

    情意也在。

    仿佛被扒光了在他面前,芊芊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原地消失。

    尤其是前一刻还在与他说,她不是非他不可。

    换了旁人,照样能携手白头。

    ……说谎。

    都是说谎。

    给出去的爱那么轻易能收回的吗,旁人也许是,可她不是。

    纵使珠沉玉碎,也覆水难收。

    可是他们之间有那样多的阴影,那样多的错误,她为了那点自尊,只能假装了断,假装不爱。

    却被看见了。全都被他看见了。

    强撑的体面,如鸡蛋壳般一点点裂在他冷淡审视的目光下。

“不是将朕的发给出去了么。”她听见他问。

    她这样的恐惧,慌乱,如惊弓之鸟,忍不住后退,差点踩到长长的裙子绊倒,踉跄不得。

    他却偏要逼问出什么似的,步子倏地抵近,薄荷气息和阴影罩来:

    “那这又是什么?”

    谢不归骨节分明的手攥着那绺长发。

    因她幼时贪玩,经常晒日光,头发黑中泛棕,而他的要更黑、长度也更长些,是以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发。

    嘴上说给出去了的东西,却还私心留下,乌黑的几缕,缠绕在他白皙干净的指间,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她心中除不净的情思。

    他眼中是什么情绪,是怒?是嘲?还是一丝丝的……怜悯。

    她便是害怕他的怜悯,才不想叫他看见这灯,看见这灯中的长发。

    她宁愿他们相看两厌,或他认为他们是相看两厌的。

    “……你笑我吧。”

    就这么泄干净了全部的力气,她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不卑不亢迎向他的眸,倔意盈满眉尖,始终不肯服软:

    “谢不归。你若觉得可笑,便笑吧。”

    他忽然就狠拧了眉。

    景福说:“陛下,这绸上……有字。”

    “念。”

    他一声落下,似要彻底剥除她最后一丝伪装,叫她心事赤.裸于人前。霎那间,她脸上血色尽褪,白得像要碎掉。

景福照做,淡蓝色的绸在他手中缓缓张开,其上猩红字迹隐隐,竟是以鲜血写就,触目惊心: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吾早逝之女,来世得投良善之家,父母慈爱,得享天伦之乐。”

    “二愿吾所思之人,所犯杀孽,得蒙宽宥,寿享遐龄。”

    沉寂的秋日傍晚,皇帝轮廓分明的脸庞被阴影笼了大半,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他身后宫人,多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环环相扣,心机深沉,不愧是阴险的南蛮女子。先学郑娘子在陛下必经之路上放水灯,再装作投水自尽骗取陛下怜惜,最后,引导陛下瞧见,她所谓的,真心祝愿。

    这第三愿,还能求什么?

    无非是求陛下回心转意,与她再续前缘,今后宫闱承欢,三千宠爱在一身!

    “三愿……”

    念到此处,景福却骤然一顿。

    须臾,声音一字一句地划过耳畔:

    “三愿神灵垂怜,尽收吾之爱意,断吾之妄念。”

    “使吾所念郎君,此生永享清宁,与心上之人,圆满无憾,福寿双全。”

    话音落下,谢不归身子一震,素来冷冽的眸裹了丝晦暗,沉沉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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