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还在院子里喋喋不休。她竟然大放厥词,说如果冯家人都这么欺负美霞,那他们也不会客气。美霞长得漂亮,又保养得年轻,给千里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后爹根本不是难事。到时候,就别怪他们无情,让冯家见不到孙子。
“夺孙”警告一出,冯芸便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一场唇枪舌战演变成舅妈的单方面说教。她猜想,母亲大概已经失去了据理力争的念头,认输了。
舅妈走后,母亲找到冯芸。她让谭铭之把两个孩子带到院子里,她有话要单独和冯芸说。
“你手上有多少现金?”
“几万块吧,留着下个月生孩子用的。”
“怎么这么少?你工资不是很高吗?”
“其余的存理财产品了,活期存款没有利息。”
“你把那个啥子产品卖了吧,你哥的餐馆要重新装修。”
“好好的为什么又要装修?再说现在生意也不好,我还想着哥哥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店面转让出去,重新租个小一点的。”
“不行,那不成路边摊了?我想把餐馆改成高档餐饮,靠卖酒水赚钱,家常菜利润太薄了。”
“高档餐饮?现在到处喊消费降级,哪还有多少人去高档餐厅吃饭?”
“总有人去嘛,你哥哥累死累活炒菜,一天到手的流水少得可怜。高档餐厅就不一样,挣一单顶现在一天。”
“妈,你不要异想天开了。高档餐厅的客人,你们应付得来吗?再说现在到处裁员降薪,没多少人消费得起高档货了。况且我也不宽裕。”
“你也降薪了?”母亲担心地问。
冯芸摇摇头,话说到这里,她只好把辞职的事情以及最近家里发生的一切,如实相告。她以为母亲多少会同情她的遭遇,没想到她听完后第一句便是问:“新单位让你什么时候去上班?工资多少?”
当冯芸告诉母亲,自己目前处于失业状态时,母亲气得大骂起来:“你……你真是作死!没找到下家,辞什么职?不用吃饭的吗?”
“我还有存款,可以支撑一段时间,理财产品里的钱下个月到期就能用了,我生完孩子半年后也可以再找工作……”
冯芸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和杨砾一样,那么在意她裸辞的事。自己这些年来为两个家庭付出了那么多,停下来歇一歇也不行吗?更何况是公司变相逼她辞职的,她也没有办法。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先拿十万块钱给我,我去给装修队交定金。”
“我没有这么多现金,不说过要等到下个月吗?”
“你可以等,鹏程不能等!他的餐馆再这样下去,老婆就要跟着别人跑了,千里也不是我孙子了!”母亲拍打着桌子,激动得要发疯了一样。
“那我呢,我不是你女儿吗?你怎么不为我想想?从小到大,什么都是为了哥哥,哥哥结婚了又要考虑嫂子,嫂子生了孩子你又接着疼孙子。什么时候可以轮到我?什么时候啊?”
三十多年的疑虑就这样脱口而出,冯芸甚至不敢相信这些话是自己说的,仿佛是心底被压抑多年的另一个自我,替她发出的声音。一连串来自意识深处的发问,将她自己也唤醒了。
听闻动静的冯父和谭铭之,立即放下兔子,跑进屋里。
“李阿姨,您就别说冯芸了,她上周还在住院保胎,不能受刺激。”
然而,这句话并没能唤起李淑兰的理解和怜惜,余怒未消的她继续埋怨道:“保胎还四处走动?你就不该回来。”
“你说够了没有?”冯父一反常态地吼道,“哪有当妈的这样说女儿?”
李淑兰终于闭嘴了,转身气鼓鼓地走出家门。
冯芸趴在父亲的肩头号啕大哭,心中那个隐忍、等待了三十多年的小女孩,终于被释放出来,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委屈与无奈。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许多麻烦。
因为她,家里额外缴纳了十余年的社会抚养费;因为她,母亲的工作受到了影响,失去了福利分房的资格;因为她,家里没有更多的钱为哥哥找更好的医院,医治他的高烧后遗症……
家中大部分不幸,皆因她而起。
所以,她的人生注定是赎罪的一生,她要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弥补这个家庭曾失去的一切,让整个冯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她发奋学习,取得优异的成绩,考上985大学,父亲为她骄傲。她主动承担家务,洗衣做饭、种菜浇花、清扫整理,帮哥哥写作业、给哥哥熬中药……成为母亲的得力助手。
自从大四暑假做兼职拿到第一份收入,她就开始给家里寄钱,挣得越多,寄得越勤。经济实力为她在这个家赢得了话语权,她可以和母亲一起,为哥哥的事业出谋划策,给他资助,替他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她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哥哥一样,在母亲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没想到千辛万苦换来的认可,竟然这么不堪一击——母亲从来没有真正接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