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岐是一个很相信直觉与灵性的人。
修罗教的人,恐怕很难找出不信这些的。他们追寻着灵性,几乎接近狂热。而身为鬼家后裔,尽管并非女性,巫岐的直觉实则也很精准,曾在过往的无数次为他提供了帮助与指引。
因而,当直觉告诉他“这不对劲”,他并不怀疑,反倒立刻就开始思考:
【究竟,是哪里不对?】
一切的一切,在他的头脑之中展开。每一个细节都是一块碎片,由因果串联,排布在大脑的线索板上。他闭上双眼,反复地扫视,终于注意到了一点——
“童谣!”
巫岐睁开双眼,看向迦境:“再给我复述一遍那首童谣!”
迦境也不问原因,忠实地复述了一遍,咬字清晰。巫岐跟着念了一遍,忽然问:
“喜平为什么要写这首童谣?”
“什么?”
“他只需要暗中进行仪式,将镇人拉入噩梦已经足够。”
巫岐问道:“他为什么要在计划实行一半的时候,传播这种犹如杀人预告般的童谣??”
迦境闻言一怔,同样陷入深思。
【为什么呢?】
从种种迹象,尤其是那块石碑看来,喜平分明是希望他们能够误以为这是古老诅咒,从而洗清自己的嫌疑,争取时间完成仪式。那么对他来说,低调才是正确的选择才对……
但究竟为什么,他又要传播童谣,预告杀人,暗示这背后还有内幕,以至于给了他们找出他的机会呢?
“因为……”迦境沉吟:“……挑衅?他非常狂妄,想知道自己能否与修士较量一番?”
巫岐道:“若是如此,他何必布置石碑?”
“……那或许,他良心未泯。”迦境又道:“尽管做出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在他内心深处,或许也期待着能有谁来阻止他?”
这听起来拧巴,但在过往他们并非没遇到过这种人。人这种东西……是很复杂的,有时迦境也觉得,有些人的思想的确难以理解。
“如果如此。”巫岐却又道:“那他不会选择自戮。”
期望被阻止,期望被制裁的人,往往没有阻止自己、杀死自己的勇气。他会期望有人把刀送进他的身体,却很难自己迈出那一步。
迦境遂拧起眉头。
“……这的确很难解释。”他只能道。
巫岐开始踱步。他走得很慢,从喜平的脚边走到头边,再反身折回去。
“迦境,”他忽然道,难得没有叫【小和尚】:“是谁告诉你们传播童谣的人是喜平的?”
“是……吕家的那对双胞胎。”
“吕家……那两个孩子。”
巫岐和十影镇的人,基本都打过了照面。但这两个孩子,属于他没有怎么接触过的,实在是他们性格颇为内向怕生,吕家也颇为爱护他们,可能心里有戒备,也没让孩子跟他们多接触,连当初宴客时,俩小孩都没上桌。
所以巫岐对于他们两个,只有一层很浅薄的印象:“……好像长得很好看的那两个?我记得,他们是吕家的养子。”
这倒不是很难看出的事情。无论从那毫不相似的样貌,还是过分雅致的名字来说,这对龙凤胎都与此地格格不入。迦境与本地人打交道多,也有所耳闻:“对。听说这俩孩子是遭难流浪时,被外出的吕家夫妇捡到,他俩实在生得好又可怜,夫妇俩又多年无子,正好收留下来,上了族谱。”
这些消息,巫岐也知道,他甚至知道,吕拜星和吕酹月二人,是这一两年间才被吕家收养的,实际上来到十影镇的时日并不算长。
这又会和真相有什么联系呢?
他停下脚步,又看了一眼喜平,深呼吸一口气。
“吕家人现在在哪儿?带我去见他们。”
-
经此一劫,十影镇死伤惨重。镇中愁云笼罩,吕家状况也很不妙,一双老人受惊犯病,吕富户因故重伤,吕夫人哭成了泪人儿,却还得操持家事,憔悴得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伤者多被集中在医馆附近,吕家人也不例外。相比起其他人,他们还保留了几分体面——在这人挤得水泄不通的地方,他们还能有处接近医馆的小屋落脚。
吕夫人憔悴地接待了二人。
“要找……我们家的娃儿?”
她显得很迟疑,或者心里其实不大乐意:“……他们也害怕得很,方才才喝了药歇下了。你们看……这要不等他们醒了再……?”
迦境与巫岐对视一眼,自然也不至于为难这么一位辛苦之人,也不至于急着去逼迫两个孩子:“……这是自然。”
巫岐放缓了语气,露出笑容。他长得很有几分清爽大男孩的感觉,笑起来的时候意外地显得很甜,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夫人不必紧张。我们只是听说孩子们这回受惊了,想着来探望一下。孩子们年岁小,魂魄不稳,需得看看情况,做些法事,省得惊掉了魂。如今只是先来你家看看,过后还要去其他孩子家里走一趟的。”
他语气和缓真诚——毕竟这也不是扯谎,他们的确打算给孩子们做些安抚措施——一下就让吕夫人放松多了:“原是如此……那……真是谢过二位仙长。”
“不谢不谢,稚子毕竟无辜,怎知会遭此横祸……”
巫岐叹道:“可惜两个孩子这样水灵乖巧,命途着实有些坎坷了。”
“谁说不是呢?”吕夫人禁不住要抹抹眼角:“可怜见的……才两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忍心的呢?”
许是因着巫岐面相和善、态度友好,一来二去,她也就卸下防备,打开了话匣子。又或者实在是压力太大,无人诉说,如今终于是绷不住了,要在陌生人面前诉一诉苦:
“要说我们家这两个孩子,着实是受了不少苦。也不敢瞒仙家,小星和小月,并非我与相公的亲生子。乃是一年前我与相公外出探亲,路上遇到的遭难孩童。这世道啊……唉。我们见他们可怜,便收留下来,逐渐处出感情,又膝下无子,便当自家孩儿养来,也算多了对可心的儿女。”
吕家子嗣不丰,到这一代,夫妇二人多年无所出。所以收下这一对儿女,不只是投缘,也存着些沾沾喜气,叫这样水灵的一对儿龙凤胎引来个弟弟妹妹的心思在。
她又擦泪:“哪想遇到这等事呢?怎么就遇到这等事呢?”
其实到现在,这个可怜的女人都尚且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邪修法宝,梦境杀人,她是搞不明白的,对她——或者说对十影镇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发生的这一切,和一场天灾无异。
突如其来,毫无征兆,没头没尾。稀里糊涂地降临,稀里糊涂地死人,稀里糊涂地失去亲朋,稀里糊涂地继续活着。
他们本就是这样活的。
脆弱的,坚韧的,像原野上被烧尽又冒头的野草。对他们来说,天灾和人祸本也没有区别,都无力抵抗,只能麻木地忍受,然后就过去了。
就只是,过去了。
此时巫岐看去,能够感受到吕夫人那深切的悲伤与迷茫,也能感受到一种泡透了骨肉的麻木。她在哭,但她根本不知道该去怨谁,就连仇恨也没有一个目标,最终疲惫的大脑也只能被生活的忙碌占据,变成一种不存余裕的疲劳。
她甚至没有憎恨什么的余裕。她只是不停地问:
“怎么就这样呢?怎么就会这样呢?”
尽管并非第一次见到这种苦命人,巫岐的心还是蓦然一涩。他用力攥了攥拳头,尽力宽慰道:“常言道否极泰来,夫人一家今后的运势定会好起来的。”
又诚心道:“不瞒夫人,我这双瞳有些神异。若不嫌弃,可叫我去看看孩子们,也好确保他们身体无虞,否则万一……也好早做措施。”
这会儿吕夫人就没那么戒备了,只犹豫了一下便点点头:“……孩子们就在里屋。那你们随我来吧。”
她倒真是一位好母亲,也真心把两个孩子当亲生子来疼爱,推开门的动作都很是小心,生怕惊醒了两个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巫岐看着,就觉得很有些难得,又想到自己在巫家之时,不由有些出神。
以至于当他的目光终于在屋中落定,真正用这双灵瞳去注视这两个孩子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鬼?!”
也不能够怪他失声惊叹,就是托塔天王李靖,看到夫人生下一个哪吒球也会惊诧无比的!而在巫岐的眼中,躺在床上的又哪里是两个孩子——或者说两个孩子的灵魂的形状!尽管它们也有着仿佛人类一般的外壳虚影……
他惊诧地看着这一幕,一时竟不能意识到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而就在他禁不住脱口而出的一瞬间——那无法言语的光影便也即刻弹起,几乎同时从床上跃起,自窗户翻出去了。
“啊?!”
吕夫人的惊叫声响起,巫岐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立马箭步冲出,同样从窗户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