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秸秆不够烧吧?”何樱敏问道:“我看你们这里也不产棉花?”
“那当然不够的,要不怎么得备着柴火?”陈医师道:“棉花……棉花,是何物?”
几人面面相觑。
“那你们这儿……冬天怎么过?”
“火炕,火盆啊!就是……烧炕嘛。然后平日里做饭攒的灶灰,就烧火盆儿!”
“穿什么呢?”
“褐啊。兽毛做的!不过不抗冻,所以大家尽量不出门。”
越是问,陆昭昭越沉默。反倒何樱敏的表情如常,还和陈医师攀谈得有来有回。
“你们这儿虽然有湖,可我看离得还挺远。镇子上打了不少井吧?”
“可不是呢!说来咱们祖上,其实有段时日住得离湖挺近呢,那会儿生活用度都算方便。后来来了只湖大王,咱们就不得不搬走,最后就定在这儿啦!后来虽然湖大王没了,但种种因故,也没搬回去。”
陈医师唏嘘道:“这下好啦,那些个半大小子们,夏日头里想去下湖洗个澡,都得跑二里地!洗完回来,又汗臭了!不过他们还就爱去!去了要是能整几条鱼,也是给家里添道肉菜,所以地里不忙的时候,大人们也不管他们,反正老张看着出不了事——”
他话说着,戛然而止。
何樱敏就问:“老张?”
“嗐……咱们这儿的渔夫,张老头嘛。人生得看着凶,心地还挺好,年年帮忙照看着下水的孩儿们……”
陈医师苦笑道:“不过……唉。这好人不长命,前些日子……人没了。以后啊……”
他又叹了口气,自己扯开了话题。
“好在呢,咱们这儿,大多人还是能吃饱饭的!这水……就是不烧开,也能用漉水囊净一下嘛!咱们也知道,那水不能拿来就喝……我年年,也给小孩儿们开打虫药的。”
他又嘀嘀咕咕,絮叨了一些家常。陆昭昭认真听,听着思考;苏栗衡翻着记录,忽然道:
“你们这儿,也不产炭和盐?”
“哎哟,对,对。咱们这儿只有有余裕的时候,烧点木炭。盐……就只能一年两回赶集,去更大的镇子换些回来。不过盐也不好换,咱这儿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稀罕物儿,山路又这么难走……换回来的,多是盐布。”
“盐布?”
“嗐……就盐水煮的布嘛,要用的时候,泡一泡就有盐味儿了。跟醋布一样的,一样的。”
苏栗衡思忖了片刻:“……布匹呢?”
“布是有的,不过不多。布嘛,要麻和苘,这倒是不稀奇;但织成布,一匹下来就得好几个月……”
“所以,”苏栗衡问:“是不是还有很多人,穿不起衣服?”
陆昭昭迷茫地眨眨眼,陈医师则沉默须臾,叹了口气。
“……是嘛。”
他又补充:“其实一户人家里,怎么也能凑出两身儿衣服来的。但全家一起出来,可能就不太够。所以……嗐,尤其是女人嘛,平日待在家里多,就有那不穿的,谁要出门了,才把衣服穿上,要是都穿走了,就只能在家待着了。”
陆昭昭默然。而苏栗衡一声叹息。
“待人少些了,你带我们去回诊。”他说:“挨家挨户看过去,叫藏在屋里的人也看看病。”
“这……”
“布我有。回头你们和巫修士商量。”
陈医师半晌不说话,许久之后,才起身,行了个大礼。
“十影镇何其有幸,能得真仙莅临啊……”
-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何樱敏撩起衣摆,坐在池塘边。她身旁的少女看了看她,又看着那方小池。
“没什么。”她说:“我就是……”
“想一个人静静?”
“嗯……”
陆昭昭抿着嘴唇,半晌不说话。何樱敏也不催她,只同样看向小池塘。
许久,许久,无人发声。一直到轻轻的一声叹息,少女把自己的脸埋进膝盖。
“我就是觉得……”
她小声说:“我果然还是……太傲慢了。”
该说是……傲慢吗?陆昭昭觉得,那也不确切。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那其中可能掺杂着羞愧,久久不散。
“我以为我做好了准备,我以为我可以帮助他们。”她说:“但我好像……还是居高临下。”
在巫岐面前倒是夸夸其谈叫他看着,却原来不过是傲慢无知;尽管确实做了调查与计划,仔细看却如纸上谈兵。
她感受到一种火辣辣的灼烧感,在面皮上挥之不去,在陈医师叩拜时烧灼得越发剧烈;但那比不上她心中的酸楚,犹如强酸倾洒,腐蚀出一片又一片的空洞。
让她舌根发苦的同时才能明白,巫岐所说的那句话——
【世界上怎么可以有人这么活着?】
明明生而为人,不该这么活着。
何樱敏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觉得你从未体谅此地百姓的处境?”
“嗯。”
陆昭昭不敢抬头:“……对不起,敏敏。”
“……为何道歉?”
“因为……”
她难过极了:“我才发现,我也没能,真正地去理解你。”
她埋着头,一点不敢看她。愧疚感与同理心几乎快把她烧穿了。她只能听到,那长久的静默,然后——
是落在头顶,温暖的手。
“陆昭昭,我们生而不同。”
“……”
“我也曾愤懑天道不公,怎么有人生来应有尽有,有人便要受尽践踏,难道人命生而有贵贱,贱民就该认命,直至凋零?”
“……”
“我想啊想,想不明白。所有人都告诉我要认命,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天理,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自古有之的规矩——”
“可陆昭昭,”何樱敏道:“我不信命。”
她不信命,她不认命,她不甘生来命比草贱,若世道不公,便反了世道,又有何妨?!
“你我生来不同。”她说:“陆昭昭,我从未寄希望于,你可以设身处地地理解我。”
陆昭昭更难过了。她把头埋得更深,以免滚烫的水分在溢出时被人察觉。
可落在头顶的手这样温柔。
“所以……我才觉得……”
头顶,女孩的声音道:“你实在,很了不起。”
少女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而何樱敏只是无奈笑笑,用手帕轻轻擦擦她一塌糊涂的面颊。
“正因为你和我是如此不同的人,我才会觉得,做出了这一切的你,是如此的了不起。无论是十年如一日,都敢于去信任、去伸手的勇气,还是哪怕身于高处,却从未变得麻木与冰冷的心……”
她温柔地,捧起她的面颊。
“无论是你甘心放弃任何一处历练之地,选择停留在这里,还是你把自己身上凡人能用到的东西,都捐了出去……”
陆昭昭打了个小小的哭嗝:“你……你知道了?”
“我又不傻。”何樱敏道:“急匆匆跑着去找巫岐,还能是因为什么?”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嘤咛了一声,又很沮丧:“我……我也只能做这么……杯水车薪的事情……”
何樱敏摇摇头:“你如何定义杯水车薪?”
她说:“对溺水之人而言,一根竹竿就是生命。”
陆昭昭不吭声,眼睛还是很难过地垂着。何樱敏一点点把她的脸颊擦干净,又用指腹拭去她睫毛上的泪珠。
“我们来这里也有几日了。”她说:“你若是觉得自己傲慢,不如听一听……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