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兰兰是好孩子呢。”
他在大约七岁才接触修炼。
尽管父母都是修士,兄妹二人却没有太早修行。其一是灵根或许未完全显露,其二是修行太早对身体发育也有影响。顾兰形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和妹妹都有灵根,也早就知道,自己早晚也要和父母一样踏上这条路,但当这一天到来,他还是极为兴奋。
一开始,叽叽喳喳,后来,又一声不吭,都是因为兴奋,又紧张。倒是父亲看他一反常态地绷着脸,反而笑起来:“放松些,只是刚开始罢了。”
顾兰形就说:“我很放松啊!”
父亲哈哈笑着摸了把他的头,忽地又变得严肃。
“兰形,你七岁了,真要说来,也不算是小孩子了。”他说:“我相信你有那个能力理解我所说的话……所以接下来的话,你要记好,绝不能违背。”
“你……你说!”
小男孩努力挺直脊背,来凸显自己的严肃与认真。可爱的模样,让父亲又忍不住笑了一下,才重新绷起脸。
“你知道的,我和你母亲都是散修,有幸买到了残缺功法,才能修行至今。但我要告诉你——那是对外人的说法,事实上,我和你母亲……”
顾兰形睁大了亮晶晶的双眼,心想……莫非,这就是话本里说的,我的大佬双亲?!
然后就听父亲道:“……也确实是散修。”
顾兰形:“……”
“不过嘛,是祖上曾显赫过的散修。”
父亲笑叹一声:“这点你不要外传……虽说如今落魄了,但我和你娘亲手中,还是有些功法秘术的。这些我们都会传给你们俩,能学什么,能学多少,则看你们自己。”
说着,他取出两本小册子。
“先前测过灵根,你是水火双灵根,你妹妹是水土双灵根。是以这功法……你就学你娘亲的,芝质学我的。”
他说:“这本就是你娘亲的吐纳法,你先学着,有什么不会的自去问她。而这一本……”
父亲的手指在破旧的小册子上摩挲了一下。顾兰形看过去,只见小册子上写着一些他不完全认识的文字。
他只能认出其中一些:
“……氏奇术……?”
父亲叹了口气,对他念了一遍,又强调了那个姓氏。
“这是……我们祖上的姓氏。”他说:“只是……先祖被家族除了名,也就不能用这个姓氏了。如今过了这么多代,怕是也回不去,所以只跟你讲一讲,你知道就行……这本是先祖唯一带出的秘术,只能传我顾家血脉,可惜……要求实在是苛刻,你老爹我呢,反正是没能学会,你嘛……试试,也行。”
他又爱惜地摸了两下,才依依不舍地递给儿子:“自己观摩……可别弄坏了!这东西有限制,抄一份难如登天……你小子好好收着,将来还得传给你女儿呢!”
又想了想:“也可能是传给你妹妹的女儿?唔……看你们俩怎么选了。总归你俩,一个得继承你娘的传承,一个得继承我的传承……”
他苦笑一声:“总不能,让这传承在我们这儿断了吧。”
顾兰形听得似懂非懂,倒是知道把两本册子都捞进怀里:“那我学这两本就行啦?”
“美得你。这才入门……奇术也就开篇那段给你试试。你老子我没天赋,万一你有呢?万一你也没有……”父亲道:“那就等你妹妹长大点儿试试吧。”
顾兰形冲他吐吐舌头:“我肯定行!”
“哦?这么自信?”
“老爹你说得这么玄乎,这东西肯定厉害。”顾兰形很得意:“我就要学厉害的,然后——”
“然后?”
“然后保护你和娘亲、妹妹啊。”
父亲愣了愣,旋即大笑起来,欣慰地摸着他的头。
“好,我记住了!”他说:“兰形,你也要记得,今日的话。”
“嗯!我永远不忘!”
……他的确没忘。
夜风有点凉,兰形呼了口气,握紧陆昭昭的手。
“我在修行上,可能还有些天赋吧。父亲给的那本册子,也能学上一些,不过速度不快,毕竟我父亲自己都没学会,也没法指点我,我当时又是个孩子,没定性的,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学得乱七八糟。”他说:“好歹是没出什么岔子……那本书还挺危险的,主要讲的都是……通幽之术。”
“通幽?”
“也可以说是通灵,走阴?”兰形不确定:“但那是残本,只有一部分,走阴只是提了一下,我知道的也不多,鬼修之术倒是完整的,但那时我用不上,也没用心学。”
“再之后,又是三年。芝芝也开始修行了,她比我还早些,父母都说女孩早熟,不过她的确比我聪慧乖巧。”兰形道:“芝芝打小就乖,又聪明,认字也比我快。我也不能说笨吧……主要就坐不住,外头朋友一喊,我的心就飞了。”
“也正常啦。”陆昭昭说:“你还小呢。”
“在西牛贺洲,十岁已是大人了。”兰形叹道,又沉默须臾:“然后……有一天,我照常出去玩。”
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没有什么特别。没有什么预兆。只是顾兰形玩儿得疯了一些,他前些日子才被父母压在家里猛学了一阵,难得呼吸新鲜空气,早上出门,中午都没回去吃饭,和伙伴们烤了鸟和鱼,痛痛快快地耍了一整日。
到天色将晚,才回家去。待走在逐渐昏暗的路上,才感觉到一丝后怕。不禁放慢了脚步,头皮发麻地思考——
回去,该怎么交差呢?
他都十岁了,实在不想被老爹抄起扫帚打一顿屁股,对小男孩子来说,很没面子的!也不想面对母亲和妹妹的担忧……
唉!
小小的孩子,大大的烦恼。他越想,越愁,脚步就越慢。拖拖拉拉地走着,路过一家小店时,才灵光一闪,用最后的零钱买下了最后的一些糖炒栗子,打算带给妹妹,也祈祷这能让自己……
少挨几下?
忐忐忑忑,磨磨蹭蹭,还是快到家了。此时天已经黑透,男孩迟来地感觉到另一种害怕——
来自黑夜。来自危险。
好在离家已经不远了,顾兰形加快了脚步,像鸟儿回巢时俯冲那样。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温暖的灯光,焦急的父母。
先到来的是视觉。
黑暗的院落,没有亮灯。
然后是嗅觉。
铁锈的腥味,弥漫着空气。
男孩的脚步忽地放缓。他忽然意识到,周围竟是如此的黑,如此的静。不止是他家,附近竟都没有亮灯,也没声响。没有婴儿的哭声,没有夫妻的吵闹,没有老人的咳嗽,没有虫鸣,没有狗叫。
死寂。
一种战栗顺着冰冷的空气侵入肌肤,一路攀爬上来。当他意识到那浓郁的血腥味正来源于自家的小院,双腿便不再听从使唤,自顾自地狂奔起来。
院门没锁,虚掩着。他一下撞开,看到了……
倒在血泊中的父亲。
他睁着双眼,只是那往日有神的双目已变得灰败。他伸出手,但手骨已被踩得尽数折断。
男孩颤抖地看着这一幕,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向前。
【娘亲……妹妹……】
他顺着父亲手臂伸展,仿佛要阻止某人的方向走去,房间的门也大开着。他看到了同样倒在血红里的母亲,她温婉的面容,永远定格在了残留着坚毅的一刻。
男孩的身体在颤抖。
一种从内而外的悲怆,将他并不高大的身躯贯穿。灵魂似乎脱离了身体,他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行动。
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重复:
【这都是梦。】
梦醒了,一切就还是好好的……
但另一个声音说:
【芝芝不在这里。去找她……她可能还活着!】
父亲即使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也要抓住敌人的脚踝,不让他继续前进,直至手骨都被踩烂;母亲的神情唯有坚毅,她一定和父亲一样,都在拼死地保护自己的家人。
他不在家,因此……
男孩开始寻找。房间里没有小女孩的身影,院子里也没有。没有发现敌人的身影,顾兰形开始扯着嗓子呐喊,可没有人回应他。
他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闯进了邻居家。其他的邻居都闭门不出,他只推开了一扇门,那是紧邻他家的一户人家,里面也已经鲜血遍地,那家的孩子和近几天客居的亲戚孩子,稚嫩的生命都已凋零。
顾兰形和那家的孩子关系很好的。可他现在只能看着两个小男孩脸上残留的惊恐,不敢为他们合上眼睛。
“芝芝……”
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夜晚,这是一个多么惊悚的世界。熟悉的一切都被打碎了,世界在旋转。支撑这个可怜孩子行动最后的动力,唯有他下落不明、小小的妹妹。
他翻遍了邻居家,这里也没有她。
【难道……是被带走了吗……?】
顾兰形想到此处,就心如刀绞。他虽还只有十岁,却知道妹妹的美丽,与这份美丽可能带来的危险。他一点也不敢想那个可能性,只能拼命告诉自己:
【芝芝还在,芝芝还在,她那么聪明……一定是躲到哪里去了!我能找到她的,我能——】
他找到了她。
就浸泡在家里的井中,七岁的女孩……
扭曲的,冰冷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