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遍也够,我会找到你的。”他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某种承诺,谢九渊却是心中发笑,他这个说的人都没记住,听的人怎么可能记得住。
不过对方长得好看,谢九渊也就不拂人面子,只点头微笑,慢声道:“静候佳音。”
***
鬼市的酒不如飞仙楼,但酒劲上来人一样晕乎。
高台有微风送酒香,闲谈有滚灯映落花,与人相视而坐,推杯换盏,谢九渊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畅快自在了。就连这鬼市都觉焕然一新,景致非凡,是个风光无限的好地方。
很多年前,他与大师兄推杯换盏谈心的次数最多,那时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谈论最多的就是如何除灭更多魔族,护佑苍生。
大师兄为人最是正直端方,一心只有振兴师门,庇佑天下。四夷门上下半百人,他谁都认得,谁都受过他的关照。
当然,他谢九渊就是最受关照的那个。
他与大师兄都是自小被捡回四夷门,相伴时间最久,感情最好。幼时他身体不好,也是大师兄照顾他。大师兄并不喜欢喝酒,但每回他有心事,大师兄都会带着酒来开解他,十分惯着。
后来他被逐出师门,与大师兄来往渐少,鲜少能有把酒话从前的机会。反倒是温玉卿为了劝他弃暗投明,回头是岸,回回提着飞仙楼的酒来讨好他,虽说总是不欢而散,但有人陪着喝酒说话,对他来说也确实是件高兴的事。
想来好笑,他与温玉卿闹得不愉快,但酒还是一样喝,话还是一样说,温玉卿总把四夷门的近况带来给他,像是报平安一般,哪怕他次次表现出毫不在意,说自己同四夷门断了联系,生死早就不论,但温玉卿下回再来时,还是一样会带来与四夷门有关的消息。
这样的次数多了,倒衬得他像笼子里折翼的鸟,而温玉卿羽翼丰满,得见广阔天地之外的风光,才特地带回来讲述给他听。
如今在这楼台之上,明光浮叶,月影斑驳,灯火笼清酒,这般风光景致,都在他目之所及之处,有的甚至触手可及,全然不似当年。
他竟有些分不出,当年,如今,哪时才是浮生一梦。
见他饮酒散漫洒脱,垂眸却又似是伤怀,玄晏便问:“你在想什么?”
闻声,谢九渊回眸看他,也不说话,片刻后却又笑起来,望向楼台下方的人潮,道:“我在想,这鬼市来者,去者,无非都是为一个‘生’字,怎么我就……”
他像是要说自己如何如何,却又顿住,没再往下说。
倏尔之后,才转过头来,看向玄晏,道:“那你来鬼市又是为了什么?也同他们一样么?”
这个问题其实是略显随意的,并不像他原本要说的话,倒像是为了填补那半句“怎么我就”的空缺,随口问的。
似是要与人倾诉什么,却又及时调转,不肯再说,仿若一切安然无恙似的。
这般情状,玄晏曾在另一人身上见过。
那时,桥上的人执伞回眸望他,张口像是要叫他的名字,却终究没有说一个字。簌簌白雪落下,宛如帘幕将他们隔开,天地间清白一片。
火光亮着,晕开那层记忆里的薄雪,玄晏认真答了他那个随意的问题。
“我来鬼市,是为了寻一件宝物。”
谢九渊清醒了一瞬,察觉对方不似玩笑,便顺着话头问道:“什么宝物,说来听听,没准我能帮你找找。”
玄晏道:“那宝物我不曾见过,只知叫浮梦铃。”
“浮梦铃?”谢九渊一字一顿重复着,仔细琢磨着这个名字,好一会才又开口,“浮生一梦,枯魂犹生。你要找的东西是这个?”
谢九渊抬眼看他,目光多了层探究的意味。
玄晏却对他的变化仿若未觉,只道:“你认得这东西?”
他语气仍是平静,不见惊喜,显得这浮梦铃可有可无,找得到找不到,无甚区别。
偏他不说,谢九渊也是心如明镜。
浮梦铃可不是什么只供人把玩的铃铛,这东西在几百年前早就销声匿迹了,听说过的人都没几个,更别说是要找它的人,那可太稀罕了。
指名道姓要寻,必然是知道这浮梦铃是何物,作何所用,才特意来寻的。
这浮梦铃,谢九渊也是做了千机阁阁主后,从搜罗的一本旧书上看来的。
旧书所记,浮梦铃乃是上古灵兽弥鹿的灵石所化,其间灵气如涛涛山海,可生造一场大梦,牵引已死之人的灵体入梦,让生人能与其对话。
生死难以逆转,如此宝物自然惹人哄抢,以致生人困在梦中,酿成大祸。后浮梦铃落入一位散修手中,散修欲毁此铃,断世人贪念,却不得所愿。浮梦铃内灵气浩如烟海,受外力便自发护体,故此铃难以销毁。万般无奈之下,散修只好将浮梦铃投入虚无海,任其消弭。
至此,浮梦铃销声匿迹,再无所踪。
这都过了几百年了,还有人要寻这浮梦铃,其间缘由可想而知。
虚无海是片凶海,周边活物极少,连飞鸟都不敢贴着海面飞行。那位散修以为,将浮梦铃投入此海,经年累月,这浮梦铃的灵气就会渐渐消散,最终浮梦铃自身也会腐烂消失,再无法引出祸乱。
谢九渊原也是这么以为的,如果他后来没有去过虚无海,更没有亲眼见到那浮梦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