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冕旒上冰凉的玉珠垂打在谢瑾苍白的面庞上,锒铛清脆。
谢瑾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霎时拉回浑噩的思绪,猛然清醒。
火光刺目,他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身着玄色帝袍的裴珩托腮蹲在水牢岸边,正以上位者获胜的姿态打量着自己。
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同,风光无量,排场自然也大了不少,身后乌压压的站了一帮侍监和侍卫,几乎一路排开到了狱门。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全是新面孔。
方才那两名狱卒早已退至一旁,见到这场面,更是恭恭敬敬的大气不敢出。
这是先帝驾崩后两人头一次见面,不过短短五日,竟有了隔世之感。
谢瑾在水中泡久了,一时开口没什么力气,只能靠双唇翕动来发声:“……皇上。”
听他改口如此之顺,裴珩揪不出错处,露出笑来:“听闻皇兄这两日在水牢静心养性,很是辛劳,就是不知有什么心得要与朕说道说道?”
谢瑾眼皮吃力,缓慢垂下睫羽,散乱的额发遮挡下并未有其他多余的神情,只有眼尾浮现出几分生俱来的温柔端重:“事到如今……皇上是想听我阿谀求容,还是认罪伏诛,不妨明示。”
他知道裴珩性子狠辣多疑,这十年来隐忍吞声,无非就是为了等待无数个今日,可以尽情地折磨自己。
水牢之刑,恐怕还只是个开始。
果然,裴珩盯着这张俊美无暇的脸,竟找不到一丝他所希冀看到的恐惧与卑微,狭长的眸子骤然冷了几分:“世人皆称赞皇兄彬彬文质又识得大体,可他们唯独没见过你摇尾乞怜的模样,朕也一直对此很是好奇。不如,先学狗叫唤几声来听听,朕要是高兴了,便将你捞上来,如何?”
谢瑾不由将唇紧抿了些。
万人之上时他从不恃强凌弱,如今陷入窘境,恐怕也学不会为求一条生路而卑躬屈节。
裴珩见他面露难色,便已达到了目的,心满意足笑道:“说来也是,皇兄从小养尊处优,学的是帝王风范,讲究的是君子气节,自是没经历过为讨几个馒头给人当狗踩的日子。无妨,反正宫里头到处都是狗吠,朕也早就听厌了——”
他举止肆意,这身龙袍压根规束不住他,掀袍抬靴,就死死地踩住了一根铁链:“朕想知道,父皇临驾崩前,都与你说了什么?”
谢瑾手腕立马被那段铁链勒得生红,整个人都从水中被提了几寸上来,他听到“父皇”二字,疏淡如月的瞳却有些湿润发滞,似是哽住了。
“父皇当日为何独留你一人送终?你这众人口中标榜称颂的大孝子,又如何眼睁睁看着他急症发作,却不喊人来诊治?”
裴珩此时显得异常冷漠,仿佛是在审别人家父子间的案子:“所以雍宪帝驾崩,到底是巧合,还是你蓄谋已久?”
谢瑾眼底只有那一股不掺喜怒的悲悯:“你如今既已继承皇位大统,就算知道了父皇的临终之言也无用了,何必再去计较这些。”
“有皇兄在,朕这皇位要如何坐得踏实?”
裴珩看起来说得轻巧,可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明明他才是大雍裴氏的嫡亲血脉,却因谢瑾的存在一直不受待见,甚至都没资格见父皇最后一面。恐怕父皇到死,都认为自己比不上谢瑾的分毫。
连这大雍皇帝的皇位,都像是谢瑾不要,才剩给他的。
他嗤道:“皇兄有所不知,朕押你不过三日,前朝先后就有数十名官员上奏求情,更有百姓整日跪在玄礼门前,口口声声替你喊冤,好不热闹呐。你向来擅弄人心,这些倒也不足为奇。可是父皇生前那般疼你,指不定留了后手,若是你哪天摆出一道遗诏,要将朕从龙椅上赶下来,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大雍裴氏基业,又岂会容我一外姓之人插手。”
谢瑾无奈轻笑,平静道:“不过皇上有此顾虑,也是在所难免。可是那又能如何呢,难道杀了我,以绝后患么?”
裴珩一把掐住他雪白得瘆人的颈,遽然露出凶相:“谢瑾,你真想死?!”
狱中四围的滴水声从未停过,像是阴曹地府传来的催命之声。
但谢瑾对此充耳不闻,心中仿佛早有定数。
“可惜,我死不了……”
裴珩眉头愈深,这话此时于他来说无疑是挑衅,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恨意顿时一股脑上涌,手背青筋凸露,几乎忘了力道:“你说什么?!”
谢瑾气若游丝,额发散乱,仍旧不改清冷之色:“我说……我要是死不了,你信么?”
就在这时,沉重的水牢之门被推开,一道光亮霎时冲破死生边缘的晦暗。
一切都如谢瑾预料好的一般。
“先帝遗诏在此!还请皇上千万手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