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杭忽然思及一件事。为何平日温煦安乐的阿父阿母自她六岁起,便性情大变,时常相对而泣,忧思忡忡,夜不能昧,两人谈论著什么南渡、侨姓、胡族,当时她不明所以,父母亲亦从未细细说明。
原来,那时北方已经是战祸连连。
掐指算算时间,洛都被破时,她六岁半,阿父阿母正巧在她六岁半时离开宁家。半年后回来时,却得了怪病相继离世。
难道,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还是不明白,贼首拿下国都即可,何必大费周章屠城灭族?这背后应该有什么原因,杀降不只不祥,还耗费兵力,只有怀抱血海深仇的将领才会杀人如草芥,血债血偿以报心头之恨。”青杭沉声道。
“妳说的没错,那胡人首领本是生活在洛都旁的小村中,村子中大部分胡人都一贫如洗,无籍无主。洛都中的贵人动辄将整村人抓到洛都中充作贱奴,欺辱打骂,待他们如牛马牲畜般,简直不把他们当人看。这个胡人首领自小便眼看自家父母兄姊遭欺,有朝一日得以复仇,便不管不顾杀红了眼。”
“原来阿父阿母以前说的胡汉融合,不过是假象。可是欺凌他们的是贵族,和平民百姓有什么关联?他也不该全部杀了。”青杭凛然道。
扶应文喂然而叹,”自古攻城之战旷日废时,城中之人断水断粮,食人肉之事时有耳闻,城外攻城的兵卒将领亦是精疲力尽,死伤无数。双方皆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啖其血肉,杀之殆尽。到城破后,怕敌方假意投降归顺,实则诲其子孙必要复仇雪恨,星星之火得以燎原,索性连妇人和稚童皆不放过,一个不留。”
桂桑华亦是怜惜长叹,”战乱之中没有完卵。若遇上粗蛮武夫出身的将领,把整座城都烧了也不是稀奇事。图书典籍,宫殿室家,茅房瓦舍,都付之祝融。这也是小齐国先祖要带着毕生所书的竹简还有圣人典籍,带到无战火之处的缘由。也是怕小齐国的仇敌找上门,才命后世子孙不得让外人知晓月烛庄。”
“阿父阿母说的是,不过据我打听到的消息,这个胡人将领屠城不过就是为了两个字:『泄愤』,实在是上阳国贵族行事太过……太过无耻。比方说阿,他们先是将胡人拐骗到洛都,等人到了洛都后,男的便不明不白地变成贵族家中的贱奴,女的便被发卖到勾栏瓦舍为妓,一家人便被拆散,数十年复不相见。后来洛都中胡人越来越多,贵族们居然还担心他们人多势众,便上书请求皇上将他们逐出首都,其中一名大臣还呕心沥血著书论述如何向牲畜般赶走他们。”扶子秀道。
禹琳琳义愤填膺,”这真是欺人太甚了,先是把人骗到手,等到不需要他们,再叫他们滚回去?”
“胡人回归部族后,如何重新开始生活?当了一辈子奴隶,没有半分酬劳,人却已经老了,故旧一个都不在……我怎么感觉这听起来非常凄凉?”宁青杭暗自祈求自家父母没有做过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否则她良心会很不安。
“可见这可怜之人尚有可恨之处,不过这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呢?”扶应文依旧只能叹息,古时阶级不平之事多的去了,所幸小齐国先祖们开宗明义月烛庄内不得有阶级之分,他们得以在庄子里过著世外桃源的生活。
见众人气氛低落,扶子秀转向隔壁呆愣愣的少女,玩笑道,”琳琳,别紧张,妳依旧是上阳国子民。”
禹琳琳抹了把鼻涕,不解道,”国都都没了,这世上哪还有上阳国呢?”
“那是因为,有一个皇室成员逃过一劫。洛都城破的几年前,诸侯王之一的瑯琊王以开垦荒地为由,和几个世家一起渡过江水,来到南边避祸。洛都被破后,先帝被俘,生死不明。从北边南渡的世家大族们急需有人主持大局,于是拥立瑯琊王为帝,在南方的东观城重设国都,是为南上阳。”
扶子秀两手一摊,揉揉发酸的嘴角,表示:南上阳立国史今日解说完毕。
“那原来的洛都以及北方各州呢?”青杭问道。
“自然是落入胡人之手喽。」扶子秀耸耸肩,随即补充道,”不过呢,北方各州不久后也陷入割据,实在是胡人种族繁多,各个部落都想自立为王,打来打去还是分不出胜负,干脆各占一块地立国。说不准,现在的江南比江北还安定,至少,江南只有一个皇朝,一座帝都,跟一个帝王。”
其实南上阳国内还有几个不安份子,军事头头、道教天师、不忠佞臣之类的,时不时在某个地方发起战乱,使百姓流离失所。
还有他没说的是,如今做在皇位上的皇帝其性格那是……一言难尽。
在他领政之下,皇室积弱不振,军力堪堪只够勉强组成一支皇城守备军。
不过今日他丢出来的震撼已经够了,众人的小小心灵受惊不轻,这一段改日再说也不迟。
“听你这么说,我放心多了,本来刚刚我还想,这里的世道不平,咱们是不是得回月烛庄避难了。”禹琳琳终于破涕为笑,松了一口气。
“这不行,除非是碰上生死攸关之事,我们出来月烛庄的这个决定就如同你们一般。」桂桑华斩钉截铁地反驳,心智坚决。
“什么?如同我们一样?啥意思?”三个小辈一头雾水,齐声惊异问道。
桂桑华笑的促狭,”我还没说完。我是说,如同你们三个一样……自打出生后就塞不回娘胎了。出庄之事亦同理,出来了就要抱着不回去的打算,否则一遇上丁点困难,便想着要打包回家,这样如何能在这里立足呢?”
禹琳琳喃喃道,”是阿,要想长大,就不能再滚回阿母的肚皮里啦。”
“那我的肚皮借你住住如何?免房契,免租金,还准你住超过九个月。”扶子秀脑筋动得飞快,咧嘴笑道。
“九个月?疑,你是说怀胎九月啊?好你个子秀,真是不正经到无法无天了,师傅师母,我帮你俩教训一下他,别跑……”
“谁叫你常叫我泼皮猴子?我就做一个称职的泼皮猴子给你看看,哈哈哈哈。”
青杭笑歪了腰,都快立不起身。
扶应文和桂桑华更是一扫适才心绪上的阴霾,眉开眼笑。
她心想,任凭什么风吹草动,都不能把这群心性快活的人击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