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准备走,却又被赵穗芳叫住。
怜青:“表小姐还有什么事情?”
赵穗芳的笑容逐渐淡去,温声道:“是我不对,尤小姐是聪明人,我不该跟你绕弯子,反倒惹你厌烦。”
怜青没有反驳,只是微笑不语。
赵穗芳再无试探之心,沉默片刻,直接道:“冒昧打扰尤小姐,是为一个不情之请。”
怜青微蹙眉,并未立刻回答。
赵穗芳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我想给大少爷做妾,特来求未来的大少奶奶恩典。”
几乎有一瞬间,怜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终于反应过来后,怜青眼底的温和渐渐冷却,她安静地看着赵穗芳,半晌才道:“赵小姐,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听你说话,正因为你不是糊涂人。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从你嘴里说出这样荒唐的话。”
“第只要我一日没过门,关家的事情就轮不到我管。你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你仍然出此下策,无非是太太和少爷那里都碰了钉子,所以来试探我。假使我误以为这是太太的意思,半推半就答应,你便能拿我的回复做挡箭牌,再去太太那游说,是这个意思吗?”
赵穗芳坦然点头,甚至笑了一声:“瞒不过尤小姐,确实存了这个打算,却也知道你不是上当的人,所以不抱希望。”
“不抱希望还是要说,就表示你还有筹码没拿出来。”怜青一针见血。
“是。”赵穗芳垂眸道,“想必尤小姐也看得出来,我不是什么好人。自你来到关家,我明里暗里算计你好几回,虽是不痛不痒,却也添了好些麻烦。”
“你是在试探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吗?”怜青向来温和的脸上显露淡淡的冷意,“如果我是个糊涂蛋,今天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我早晚要被你踩死。”
“嗯,你说得对。”赵穗芳沉默一会儿,坦率点头,“总之,我发现你并非是毫无心机的深闺小姐,你有头脑和手段,却又有底线和慈悲心肠。无论你信不信,我更情愿这样的你来当大少奶奶。”
怜青无奈摇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难道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做妾?现在是民国,有关家做你的靠山,只要你想,你的姻缘还会差吗?这样的话我想太太一定跟你说过。”
门窗半开,夜风自缝隙溜进来,吹起赵穗芳细碎的额发,她露出一个极淡的笑,轻声道:“尤小姐,就算是民国,也没有好人家会娶一个不能怀孕的女人当太太。”
怜青突兀愣住。
“七岁那年,我父亲被袁世凯所杀,全家被迫流亡,十八口人最后就剩我和奶妈的女儿银环。所幸关家仁慈,看在姑母的份上愿意收留我们。”赵穗芳语气平静,闭眼的瞬间,过往的一幕幕却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冰冷的江水铺天盖地;奶妈拼死相护最后沉入水中;年幼的女孩一夕之间失去家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等待死亡……这样的绝望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病根兴许就是那时落下的。”赵穗芳淡淡道。
怜青眸光微凝:“太太她们知道吗?”
赵穗芳笑了,叹道:“尤小姐,你有时候还是太天真。太太再怎么疼我,但终归是关家主母。如果知道我不能怀孕,那我就彻底断了留在关家的念想,连做妾都不可能了。”
“我知道,你觉得我自甘下贱。”赵穗芳神色平静,“可于我而言,这是唯一的出路。”
“假如太太不计较,仍然给我找好人家,可你想想,能接受一个不能怀孕的太太,他们究竟是奔着我,还是奔着关家来的?婚后终归还是要纳小的替他传宗接代。”
怜青眼神复杂:“留在关家做妾就一定幸福吗?大少爷这个人……”
她顿了顿,摇头道,“你应该比我清楚。”
“正是因为我清楚,所以更愿意选择这条路。”赵穗芳笑道,“尤小姐,你不会真以为我对大少爷有多深厚的感情吧?选他无非是觉得天下男人都是一般薄情,与其用后半辈子去赌男人的良心,不如实在一点。他至少有钱有本事,能保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现在这个世道,楼起楼塌都是一眨眼的事,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颠沛流离。”
赵穗芳停顿片刻:“退一万步讲,这事并非对尤小姐没益处。第一,就像太太身边有二姨太做帮手,你进门之后也需要一个助力。我仅仅只要一个名分,不图少爷这个人,我无法怀孕,所以根本不在乎。其次,我虽有算计,但你的城府也不在我之下,我拎得清,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以后能帮你解决很多麻烦,不用脏你的手。最后……”
她挽起耳边的头发,淡声道:“我大概猜到,尤小姐和蕴青之间应该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秘。自蕴青用哭闹的戏码反击开始,我就开始注意你们了。”
怜青缓缓抬眸,渐冷的脸上浮现一抹笑:“你在威胁我?”
“不敢。”赵穗芳立刻道,“这毕竟是没有证据的事情,但凡我想威胁,何必要挑这种时候?早早告诉姑母就是。”
怜青不置可否:“你的目的是什么?”
赵穗芳看着她,笑道:“再给自己加一层砝码罢了。无论我是不是威胁,将我这样的定时炸弹放在身边盯着岂不是更好?再则,我知道尤小姐今晚未说出口的请求是什么。”
“你想外出念书找工作,可是迫于未来少奶奶的身份无法开口。假如我在你身边,无论你与蕴青怎样筹谋,我都可以帮你们打掩护。以上这些条件,尤小姐可以仔细考虑,我并不急于一时。”
她说完的一瞬间,门窗又被夜风吹开,凉意席卷而来。
怜青沉默上前关好窗户,良久才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穗芳,你也念过书吧?”
赵穗芳微怔,默然片刻才笑道:“也是托蕴青的福,念过。”
说着,她拎起裙摆露出纤细的脚,“我断的比你厉害,放了脚以后,每逢阴雨天都会疼。”
怜青看着迅速放下去的裙摆,忽然道:“脚已经恢复得很好,怎么会走不出一条别的路呢?”
迎着那道清冷平静的目光,赵穗芳定定对视,忽又仓皇垂眸:“尤小姐,这是吃人的世道,尤其吃女人。我是寄人篱下的孤女,没有上海滩大小姐们的底气,我试过了,走不出去的。”
“所以抛下你读的书,回来了?”
赵穗芳轻笑:“对,是蕴青告诉你的吗?”
“没有,她什么都没说。蕴青不是一个滥好人,却更不是一个在背后嚼人舌根的。”
怜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从那双笑着的眼眸里看穿了悲凉的底色。
“求人不如求己。”她顿了顿,轻声道,“穗芳,你的旧伤不在脚下,在你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