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缇淡淡垂眸,目光凝在她脸庞上良久,似是从未认识过她一般,视线流转打量过她的每一个五官。
“自十三岁那年回到聂家起,我以为府中只有你心疼我。”
直至气氛静默好一会,她方缓缓开口:“你幼时要同你母亲相像多些,大了,反倒不像了。”
聂缇并非头一个这般说的人,早在她之前,与她相见甚少的颜宗孚亦如是说过。
兰昀蓁静静地睨着她。
“或许,你同你父亲更像。”聂缇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额发,“他是个穷书生,是个革命者,手无权柄,却心比天高地想着要改变这个社会的规则。”
兰昀蓁额边的青丝被悉数捋过,细致地别在耳后,有一缕却卡在了聂缇的指甲缝间,扯得她头皮发疼。
“你先前从不会这般说他。”她蹙着眉,侧过脸,避开她的手指。
相较于聂绫,杜栒文其实同聂缇的夫婿康秉要更早相识。
他与康秉乃莫逆之友,亦是因后者做媒的缘故,他得以与当时的聂二小姐聂绫相识。
彼时,康秉同聂缇定居于南京,杜栒文与聂绫私奔后,亦逃至南京栖身,两家人不分彼此,亲若一家。
只是……在民国二年,聂缇与康秉之子康修安于动乱时与同学一并上街游行示威,不幸被乱抢打死,自那之后,聂缇便孤身搬离了南京,回到娘家长居,与二姊聂绫一家亦少有来往。
她与康秉貌合神离,这是聂府中下人都可瞧出的事,旁人都论道,他二人间的夫妻之情早已泯然全无了。
“事实皆是不好听的。”聂缇见她将脸离远了些,毫不在意地放下手指,“他那样的人,赤手空拳,单凭一腔热血,自甘为理想献身便也罢了,却偏要拖不谙世事的孩子与他一道送命。”
兰昀蓁听着她语气愈发地重了,似是痛心切齿,不由得愣了一愣,抬眸朝她投去视线。
她所说的,那送了命的孩子,不正是……?
聂缇低首睨着她,惨然却笑:“怎么,你是否也忆起我的安儿了?”
“那年他才十六岁,平日里一个最是循礼懂事的孩子,若不是受你父亲煽动,又怎会跑去街上参加游行?终了被乱抢打死!”
聂缇说着,同时蹲下身来,双手紧抓住兰昀蓁的肩头,尖锐的指甲抠进肉里。
“二姊看错了人,害得自己红颜寡命,亦害死了我的儿子!”蔻丹色的指甲一寸寸陷入柔软的衣料深处,沦肌浃髓,似乎愈将她整个人都攥碎,“少时是我同她最为要好,可她竟如此待我,当真是好狠的心!”
那双青筋凸起的手幽幽地从她双肩挪至脖颈,兰昀蓁的呼吸逐渐牵强,忙抬手捉住她腕子,用力牵掣住她:“……我爹早在十余年前便已病逝,他走时并不安稳……咳……姨母何苦再为难自己?”
“呵,为难自己?”聂缇狠狠盯着她,含泪冷笑,“你一家人害得我人亡家散,我的儿子回不来了,你又凭何能够顺顺利利地回到聂家,享受这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的生活?”
聂缇愈说着,手上的力道愈重,似真要将她活生生掐死。
二人扭缠在一处,兰昀蓁用指甲费力抠开她的手指,逮住间隙偏头咬在她手腕的皮肤上。
唇齿之间忽地涌出血腥味,叫人无端地反胃恶心。她只听闻身前聂缇吃痛的惊呼,紧接着,拼力挣开桎梏住脖颈的那只手,抬臂将她使劲推开。
两人纷纷倒在石板地面上。
兰昀蓁将身子挪得离她远了许多,攥起衣领,偏首大口喘息起来,仍住不住猛烈的咳嗽。
聂缇扑倒在铺满坚硬砾石的地面上,掌心之下皆是碎石,可她却似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眼眶赤红地瞧着兰昀蓁。
“我不会真要在这里杀了你的。”聂缇仍维持着坐倒于地面的姿态,略显狼狈,却又恢复了往日里温和娴雅的神情,低首拂去印在掌心上的砾石,“不过多久,你便要嫁去贺家了,不,该是说——贺家大房。届时在那个鬼地方,你自会被折去翼翅,生不如死。”
兰昀蓁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她轻轻地哂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聂缇:“你既已隐忍了十余年,又何必于此时揭露底牌?”
聂缇捻起帕子,细致揾净手腕上的血迹:“你尚且年轻,瞧不明白,我好歹也养了你十几年,自然知晓,在某些事上,你同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情’字一事上,尤、甚。”
鲜红的血珠自手腕皮肤洇至月白色的秀竹纹手帕上,灼灼刺目。
她缓缓抬眸,瞥见兰昀蓁凝望着自己的视线,便无声地笑了:“你若是在想,我是如何瞧出端倪的,我大可直接说予你听。”
聂缇将那块帕子碾进掌心:“去岁中秋,许奎霖携十二礼与长辈一同登门拜访,有意提亲,彼时连老太爷都默许的一桩婚事,你却故作不知,不肯应允。”
“整个上海滩,何人不知许二公子对聂三小姐的情谊?他拥有的,哪一点不是你所求的?家世、权柄、样貌,甚至连真心都为你备齐,如此这般,你不愿嫁他,除了心有所属,还能有何旁的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