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魔宫禁地,断崖。
瀑布边,正站着两道身影。
雪影指指那枚被陌归尘扔掉的吊坠,唇角轻弯,淡声吩咐:“把它捡回来。”
二竹弋走过去,吊坠所处的水洼枯竭,草木凋零。
邪神之心果然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连他都险些拿不起来。
回到雪影身旁,那人又传给他道阵法秘诀:“它虽压制吾,吾亦销毁不得,但想要封印,还是有法子的,你且按我说的做。”
那人又交代几句,便欲离开,二竹弋按捺不住喊住人:“主上。”
雪影停下:“说。”
二竹弋:“您真的懂感情么?”
邪神固然能炼化世间万物化为己有,可感情并非心法秘诀,不是靠三言两语的文字来定义的,其口中所谓的“爱恨交织论”更经不起推敲。
雪影长眸轻眯:“你最近话很密,不是谁都有资格在吾这里恃宠而骄的。”
二竹弋跪下:“属下僭越。”目送雪影离开,他方不急不缓转头,望去竹屋方向,紧紧攥了攥手心。
但他猜,邪神不懂感情。
邪神天生无心是真,但无情无欲却失实,修道多年,早就略懂微薄情感,不然如何与九尾族神君交好?
闻笺身为当年修仙界第一个飞升之人,登临神界,却险遭满嘴仁义道德,实际虚伪至极的神族剥削打压回修仙界,最终靠一己之力,杀尽满天神佛。
此后,神界多出位邪神。
而他,就是那场诛神战里,被闻笺视作最为无用的感情,而遭遇割舍,跌落下界,即将陷进永无休止的沉睡。
阖上眼的最后一刻。
他隐约看到个婴孩落地,那孩子睁眸,在九尾族禁地的栀子花海里,与他遥遥相望,隔空对视。
早就一千年前,我们就见过。
二竹弋敛神,提步,又忽地停顿,他疑惑垂眸,把这枚吊坠举到眼前细看,指尖掰开点缝隙,挂绳里,藏有两根发丝,一黑一白,与红绳编织在一起。
两根发丝交缠的尽头。
打的是个同心结。
*
魔宫,魔殿。
偌大的殿,华丽的琉璃水晶灯被撤走,室内乌沉沉的一片黑,借着半扇窗外天光,模糊可见道红影倚在软椅。
那人左手支下巴。
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不时摇晃手里的酒壶。
脚边尽是七零八落的空瓶。
桌上膳菜几乎被扫落地,在满片狼藉中,唯有道清蒸荷叶鸡孤零零摆着,偏偏尝了一小口又扔了回去。
他走近几步:“殿下,借酒消愁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砰!
一个酒壶砸到跟前。
支离破碎的。
陌归尘的嗓音泡过酒水,脱口而出的话音,微哑而涩:“你以为你是闻笺?还管起我来了?”
“不敢。”
陌归尘又冷不丁道:“滚。”
二竹弋怔了一下,眸底含着点诧异的笑,这人本体哪像猫,分明是只刺猬,逢人便扎。
“尊主!”
殿门匆匆跑进名魔兵,恭敬行礼,“尊主,护法大人,有三个仙门修士指明要见尊主您,还说有东西——”
魔兵话未完,被高座之上的青年打断,“以后,凡仙门闯魔界者,格杀勿论。”
魔兵愣住,这还是他们那位通情达理恩怨分明的尊主么?
不该呀。
二竹弋挑眉,摆摆手打圆场:“暂时按律关进魔牢,没看到殿下醉了吗?没点眼力见儿。”
魔兵闻言,偷瞄陌归尘一眼,但见自己尊主也没反驳,方领命退下。
殿中又剩下二人。
陌归尘拎起个酒壶,起身,懒眼瞟人:“你怎么还不死?”
二竹弋轻笑:“我的存在就这么碍着殿下眼?叫你这般盼着我死?”
“那我祝殿下早日如愿。”
“你最好说话算话。”
*
与此同时,浮华派。
啪一声,华云舟拍案而起,掌风震碎整张桌子。
“荒谬!”
“士可杀不可辱!”
他提起剑就往门外冲,又被几位师弟拦住:“冷静!掌门师兄冷静啊!”
“那孽障简直要上天啊!”
“当妾?”
“他怎么敢的啊?”
“我要杀了他!”
几位长老好声好气劝人,方勉强将暴怒的人摁回另一张完好的椅子上:“莫冲动,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对策么?”
座下,某门派长老摇头:“好了,出事了吧!我就说不该放任那魔头,还这么静观其变,怕是孩子都该落地了。”
霎时,整座屋子鸦雀无声。
华云舟冷眼瞪去,差点没从座上掉下来:“胡说八道什么!”
另一派掌门附和:“怎么不能?前些日子合欢宗不还研究出生子丹?再说那孽障是魔,又修炼邪术,为留住仙尊,什么事干不出来?”
“若魔头真怀上如何是好?”
“稚子无辜,必然是去母留子。”
“要我说,孩子也断然不能留,魔头的孩子,必然天生坏种,前车之鉴还不够多么?”
“先别说孩子,快想想如何救人方是顶要紧的大事!”
“那魔头不是三日后大婚么?我们届时混进魔界!”
“怎么?你要去喝喜酒?”
“……”
“还是去抢亲?”
“……”
“哎呀!你怕是魔界细作吧?怎么竟在捣乱?”
“我看你才是,这不送羊入虎口么?还混进魔界!我看你是想带我们进去给魔头当下酒菜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气急败坏,竟还动起手来。
众人纷纷拉架:“诶诶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后面又不知是谁挨了一拳:“哪个杂碎趁机偷袭?”
“是你吧?”
“靠!说了不是我,还打!”
……
最后,整个场面乱做一锅粥。
*
另一边。
魔界。
陌归尘在书房独自喝闷酒,喝了片刻,又心血来潮摆出盘棋,也不下,就这么干坐着,似在等人。
许久,对面依旧无人到来。
他继续撑头闷声灌酒。
酒水化作酡色,在眼睑下晕出片云霞,慢慢地,目眩神迷的青年手臂一滑,酒盏脱落滚到地面,人也旋即砸落桌面。
额头忽而被只掌轻托。
青年的脑袋砸在身后人厚实的掌心,雪影嗅着满室馥郁的酒香,正欲弯身抱人。
眼角忽而扫过阵风。
陌归尘猛然挺身,猝不及防中,雪影结结实实挨了徒弟一拳,但见底下青年清醒无比,先是一怔,而后含笑道:“魔尊殿下是想打死为师,好与你那个……”
他若有所思轻唔声,“新纳的男妾双宿双飞?”
话刚完,又是一击掌风。
雪影侧身轻避。
反手捏住徒弟手臂,扯起,直将陌归尘拽进自己怀。
他低着头,凑到徒弟发间轻轻嗅着,含糊调笑:“穿那么红,脾气还暴躁,真的像个小辣椒,还未尝呢,就感觉……好辣。”
雪影从陌归尘身后探出头,侧弯着腰,斜斜看徒弟的脸。
指尖动了动,一丝黑雾窜出,化作条灵活的小黑龙,游移过徒弟原本受伤的下颌。
光洁的肌肤又露出细血痕。
这条血丝落在完美无暇的脸,明艳夺目,雪影望得痴迷,真美,那种被破坏的靡丽,无疑疯狂戳在他心巴,叫人极大享受。
他欣赏着这份残缺美。
陌归尘蹙眉。
反手勾住师尊的脖子,抬起膝盖,就往那人小腹一顶。
那人也是眼疾手快,手掌倏然抓住他膝弯,往旁边一推。
陌归尘整个人就这么被雪影压倒在棋盘。
棋子哗啦掉落一地。
陌归尘旋即曲起腿来,抵住师尊倾下来的胸膛。
雪影垂头,望着踩在他心口的靴子,低低一笑,抓住那人小腿,往后压下去。
陌归尘神情阴冷,抬起另一条腿踹出去,没蹬到人。
“欺我眼盲,算什么本事。”
含糊轻笑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辨不清方位:“确实是为师考虑不周。”
言罢。
一道气息登时闯进陌归尘识海,师徒二人又在识海内斗法。
识海斗法极为危险,闯进他人识海,神魂通常会受压制,神魂乃修士根本,稍有受伤,都将是不可逆的反噬重创。
但修士皆能内视自身,于识海里,陌归尘倒是视线清明,不受任何影响。
广袤无垠的识海内。
通体雪白的九尾猫,正立在原地,警惕环顾四周。
蓦然。
周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仍是难辨方位。
陌归尘闭目,静待时机,就这这刻,他倏然睁眼,猫尾一甩,砰地击中个庞然大物。
那手影落地。
巨大的黑色手影急速倒退,五指似柱子,刮在地面,刷啦啦划出数尺抓痕。
“为师的好徒儿,不错嘛。”
陌归尘抿唇没说话,他知这位师尊修为深不可测,不然他又怎会十年都看不出端倪。
让让自己而已。
“是男人,就拿出真本事。”
这话刚落,识海内那道含糊的笑声如雨水,潮湿附着耳廓,汩汩淌进耳膜,钻进骨头缝里,酸酸麻麻的。
“那可就别怨为师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