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侧眼。
“师尊,你方才去哪了?”
“转眼便不见你了,为师找你半天呢。”
“哦。”
他低垂着脑袋,余光一闪而过道黑影,“师尊小心。”
陌归尘不假思索提剑,一剑贯穿闯来的恶灵。
“九师兄!”
尖锐的惊呼,破空而来,叫人恍惚怔愣许久。
九师兄?
眼前黑影褪色,渐渐变成个年轻男子,头顶发冠还穿有根内门弟子特有的桃木簪。
陌归尘握剑的手颤抖不已,自己杀的是同门师兄,并非恶灵,被挑断筋骨的痛意,也随之密密麻麻袭来。
他脱力松开手。
闻笺却握起他手,掌心抚过他眸,温声提点:“障眼法而已,恶灵惯会使诈,仔细被蒙骗。”
经师尊一点拨,他方看清,在场厮杀的十来人,竟全是出逃的恶灵。
那人把剑柄塞进他手:“来,为师看着你,把他们杀了。”
夜里,刮来阵风。
陌归尘站在阁前,骇然醒神,周遭,全是同门尸体,而他手中的无双剑,沾满鲜血。
不……
他猛地回头。
阁前封印,完好无缺!
“闻……闻笺?”
不可能!
师尊断然不能骗他!
“来人啊!逃狱了!”
隔着几座凉亭,远方檐下亮起火光滔天,有人边跑边高喝,“大事不好!”
“闻青栀出逃了!”
“还重伤几位守门弟子!”
逃狱?
不是师尊带他出来的么?
不!
不可能!
师尊?
师尊在哪?
陌归尘杵在原地,拔剑四顾心茫然,师尊在哪?
他没来由跑起来。
青年穿梭在夜色下,最终来到片空地,得见个雪色身影。
那人宛若刚在湖中捞起,水迹浸湿大片雪衫,却丝毫不狼狈,连望来的眼神都那么不容亵渎。
闻笺朝他伸手:“青栀,过来。”
如感召唤。
他不由自主朝闻笺走去。
指尖触碰的刹那。
微凉。
陌归尘猛地推开眼前人:“又骗我!”
他一剑刺过去。
正中那人心口。
师尊的手还在伸向他,眼神深沉、浓烈,仿佛交织着这世间的七情六欲。
那人看他,怜悯又哀恸,自责也心疼,涌现在那双眼的,是人世间浓稠的情感。
复杂,不可名状。
闻笺和他说过的,不伤不灭,不老不死,可眼前人分明一副受创模样。
陌归尘又狠起劲往前捅了一下:“你休想骗我!”
生生贯穿对面人心口。
……
与此同时,空地对面湖边。
惊慌失措的人群又乱做一锅粥:“不好啦!恶灵也出逃了!七星阁的恶灵不见了!”
话音刚落。
众人便被湖岸对面景象惊得呆若木鸡,一时间皆是张嘴无言,愕然讷在原地。
只见对面空地,滔天灵力浩瀚四泄,强悍而冲破重重结界,白光破天而上,照得整个宗门都恍若白昼。
众人被晃得几近瞎眼。
回神,匆忙赶去。
那片空地,只有面对面对峙的师徒二人。
本该在地牢的闻青栀,浑身萦绕煞气,正手执无双,大逆不道弑师。
那一剑,直贯穿仙尊心口。
*
“额……”
脚下踩空的青年,猛地从榻中惊醒,腾起了身子。
坐在榻边,正拿绢帕替徒弟擦冷汗的闻笺,侧头,那人也魂不守舍转头,呆滞望紧他,而后猝不及防扑进他怀。
整个人精神颓靡、神思不宁,脆弱而无助,下巴轻抵在他肩膀,埋着脑袋,闷闷不乐。
他的手一时僵在半空。
好半晌后,轻抚上徒弟肩背,低问:“梦魇了?”
“没。”
闻笺无奈叹叹:“嗓子都哭哑了,还说没,这十年,是不是常常自己躲起来哭?”
“没哭。”
“说为师是老骗子,你不也是个小骗子?”
话刚完,闻笺便感受到徒弟的手,窸窸窣窣蹭到他心口处,摸了摸。
他压下徒弟的手,也读出徒弟心思,低声宽慰:“为师这不好好的,当年那事,就此掀过,修道之人忌执念,易成心魔。”
“你当年到底有没有受伤?”
闻笺默然片刻,随着情感消散,当年那些记忆,也变得模糊,况且往事不过过眼云烟,只要徒弟安好,他便不负故人所托。
“都过去了,没必要提。”
“哦。”
陌归尘含糊应道,又问,“伏魔大战哪天出征?”
“后日。”
陌归尘瞥了眼窗外,外头风光正好,后院的青提又熟了一茬,小灵藕正在踩在小板凳上摘青提,几名杂役弟子也忙着挖池塘。
池塘……
好像是那日雪天路滑,他裹着斗篷跟闻笺回来时,发觉这人此前在院中分拣灵植种子。
说要种些荷花,再去灵兽峰要几只灵鸡回来养着,免得他天天跑膳堂。
“师尊,荷叶何时长出来。”
“来年开春。”
“太远了。”
闻笺轻笑,还是遂他意:“那为师用灵力催熟。”
“要多久?”
“七日。”
“太慢了,师尊能快点么?”
“三日。”
“还是慢,最好今晚就能吃上。”
闻笺点点他额门:“你这是为难为师。”
陌归尘:“不会,弟子不会让师尊难为的。”
闻笺:“你话里有话。”
陌归尘:“师尊多虑了。”
言罢,陌归尘没再说话,就这么抱着闻笺,这刻,是师徒二人难得的和谐。
闻笺手臂揽过陌归尘,以一个半揽半抱的姿势,由得徒弟虚虚依在他怀里,手掌轻轻拍拍徒弟后背:“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还赖着呢?”
话虽如此,却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抚,低哄:“万事都有师父在,师父给你做主。”
“谁让你委屈了?”
“没有。”
“徒弟长大了,有心事了,开始学着藏着掖着了。”
这声调侃后,陌归尘轻瞟闻笺,再惯你一回。
他如小时候那般,顿时变回小猫,扒拉闻笺衣衫,爬梯似的,三下五除二便倏地蹬到师尊肩膀。
这幕和幼时一模一样。
后爪踩着师尊肩背,前爪扯住师尊耳垂,使出吃奶的力气,怒吼一声:“闻!笺!”
闻笺低笑着去抓猫。
小猫借力一蹬,直接跳到师尊头顶,抓抓挠挠。
“反了天了。”
闻笺继续捉猫,小猫噗一下跳落地,跑走。
二人都说着曾经说过的话。
“慢点,别摔着了,还要回来怪我落霞峰的地不平。”
小猫爪子扒上门坎,探出半颗脑袋,雪白的一小团,像堆积在门外的雪球:“不会。”
因为,回不来了。
*
刚到山脚。
陌归尘接到闻笺的传音灵符。
他们鲜少这样交流,记得上次和闻笺用传音灵符还是十年前,那个中秋月圆夜。
他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十六那天带点苍云州的鲜花饼回来,师尊要烹一壶好茶配点心。”
那时的闻笺,过了好些时辰才接传音灵符,嗓音染着浓重哑意,轻嗯了一声。
如今倒是如常清越:“你的小灵藕给你剥了好些青提,回来吃。”
陌归尘:“让它自己吃吧。”
回眸看满山栀子灵树。
还是未开花。
似又能瞧见那日雪天,他的猫性懒劲儿犯了,踩着师尊走出来的脚印,一步一步随师尊回到落霞峰山脚下的画面。
陌归尘轻叹。
这路可真短啊。
稍不留神,就走到尽头了。
*
另一边,地牢。
浮华派大师姐林月见,正对恶灵百般审讯。
林月见挥起灵鞭,勒住恶灵颈脖,冷声警告:“还不开口么?此乃噬魂鞭,有你好受!”
恶灵嗤笑,不屑一顾阖眼,任人施刑。
她烦躁皱眉,转身朝门外华云舟禀报着:“师尊,这恶灵是个硬骨头,恐怕还得熬一阵子,才能吐出点端倪。”
华云舟也是一顿头疼,他轻摁眉心:“那为师先去看看书儿那孩子。”
浮华派地牢离主峰不远,不消多时便停在晏玉书住所。
华云舟抬手敲门。
“书儿?”
“醒了没?”
久未得回应,华云舟直接推开门,却见自己这小徒弟背对着他,跪在房中。
他匆匆走进去,无奈责备:“你这孩子,醒了也不应人,而且,跪在——”话音戛然而止。
华云舟扶人的手猛地一颤。
地上人早已僵直,死去多时,喉间是个恐怖的血窟窿。
一剑穿喉。
死不瞑目。
良久后,房中传出声颤颤巍巍的哀嚎:“书儿!”
门外。
一名弟子跌跌撞撞跑来:“掌门不好!大师姐她她啊——”被房中男子死状吓得踉跄跌坐。
“月儿?”
霎时苍老几十岁的男子,木讷转头,目光空洞涣散:“月儿,我的月儿又如何了?”
“你倒是说话啊!”
怒吼声震耳欲聋,报讯弟子呆呆愣愣爬起,方知开口:“大师姐本在地牢审讯恶灵,久未出来,我等进去查看,方知恶灵抱着师姐自曝,师姐重伤,昏迷前只说了三个字,是是是……”
华云舟哪还顾得仪态,一把揪起报信弟子衣领,满脸青筋炸裂:“是什么?”
“是……陌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