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很害怕…很大,很黑,很软的东西,从地上站起来了……”
“地上都是红色的……”
“有很难闻的味道…我不知道……”
楚斩雨问了半天,一无所获。
所有的回答都以“我不知道”“不清楚”“很害怕”或者是沉默告终。
楚斩雨不怀疑李吾真的催眠技术,眼看着薇儿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像就快从催眠里苏醒过来了。
他只好出去把李吾真叫进来。
“您还满意吗?”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也按照您说的来做了。”楚斩雨苦笑:“但是没得到谈话的结果,可能是我想多了。”
李吾真收拾着东西:“您如果不嫌麻烦,也可以用测谎仪得出她的答案,至少这样可以知道是真是假。”
“我没有理由去借测谎仪。”楚斩雨叹气。借用设备要写理由,这个理由不能和外人说,而且他私人也不可能借到测谎仪。
李吾真好像看透了他内心担忧的事:“无妨,您找我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
“那就好。”楚斩雨有些庆幸,他实在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私自调查的痕迹。
告别了李吾真,薇儿已经在卧室里醒了过来;楚斩雨观察她的样子:看起来她确实没有在催眠里受到什么伤害,这才放下心来,着手准备去地球。
现在仍然有去往地球的运输舰,主要是运送物资和志愿者,军队,流放犯,以及在地球上有亲属的普通居民,不过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不会想离开安全的基地去地球。
楚斩雨和瑞秋约好的就是这一辆运输舰。在登上舰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位置是靠着窗子,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星空。
他旁边的位置空着,前面坐着一个闹嚷嚷的,满脸胡子的黑人老头,身形高大魁梧,一直在往嘴里塞着舰上免费提供的小零食,发出很大的咀嚼声。
两个孩子坐在他的脚下,和成堆的零食碎屑混在一起,被空气里浓重的烟味呛得直咳嗽,鼻涕眼泪糊在通红冻裂的脸上。
后面是浓妆艳抹的女孩,不断地朝空中吐出一圈又一圈烟沫,和楚斩雨目光偶尔碰上的时候,便递给他一个大胆勾引的眼神。
“可以不要抽烟吗?”楚斩雨和那个女孩商量:“这里有孩子。”
“你亲我一口我就不抽了。”女孩笑嘻嘻地朝他喷了一口烟,楚斩雨皱着眉躲开了。
于是他只好给薇儿戴上口罩隔绝一下烟味,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薇儿趴在窗子上,望向漆黑浩瀚的星空。
这里社会百态,楚斩雨有点后悔了:不该带她来这里的。他打量薇儿的脸色,却发现她的面容十分平静,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星河流淌在她的眼眸。
楚斩雨本来没有带上她的打算,但是临走之前他扶着门框,看见了薇儿坐在地上,孤独地望着他;纠结再三还是把她带上了。
“楚上校?”
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他望了一眼:竟然是莎朵·伦斯。
“伦斯?好久不见。”楚斩雨刚想问她去地球做什么,然后注意到她一身黑衣,素面无妆,胸口的袋子里塞着白花。
莎朵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去地球,正是为了去拜访亲人。”莎朵抚弄了一下胸口的白花,温和地笑着:“今天是他们的忌日,我去陪陪他们。”
“……节哀。”楚斩雨只能这么说,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其实没什么好哀伤的,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早就释怀了。”莎朵看向薇儿,和她打招呼:“薇儿?还记得我吗?”
薇儿闻声扭过头,脸上露出惊喜的样子:“莎朵姐姐!”
莎朵揉了揉她的头,招呼她过来坐在自己身上,薇儿却还是坐在楚斩雨的膝盖上,固执地摇头不肯过来。
“她还真黏你。”莎朵逗笑道。
楚斩雨手里摇晃着薇儿的辫子:“太黏人了,走哪去她都跟着。”
“这个时候你也去地球?”她刻意地没问楚斩雨去地球做什么。
“嗯,和你一样,也算是探望人吧。”
薇儿扯了扯楚斩雨的衣领,示意他看外面。无垠的星空如同垂挂在黑暗宇宙里的画卷,繁星点点,缀满宝石,如黑暗的森林里飞舞的朵朵萤火。
她沉默地看了许久,然后指着某一处:“那是地球吗?”
地球蔚蓝色的浑圆身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真如所言,就是一颗美丽的蓝色珍珠,悬浮在黑暗里。
楚斩雨也有些目眩神迷:无论看过多少次,他都会被这颗星球吸引。
它只是宇宙中万千星辰里的一颗,可是对于蒙昧初开的人类,它就是整个世界。
楚斩雨揉了揉她:“喜欢吗?”
“喜欢。”薇儿低声道:“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更大,更美。”
薇儿在窗子上,用手指描摹着。
莎朵也和他们一起凝视着地球,透过舷窗,那星球在人类能及的视野里有些失真,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楚上校,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了……”
莎朵说话时的神情十分奇异,好像在讲述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地球这样的行星,是产生不了重元素的,我们身体里的铁,来自璀璨的超新星爆炸。血液里的锌,源自两次中子星对撞后喷射向宇宙的尘埃。”
“而那微量的铜,更是需要见证一颗白矮星的死亡,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钴,也源自几十亿光年外的星云。”
"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对星空怀有好奇,是正常的。"
莎朵用很轻巧的语调念着:“渴望见证星河大海的极限,因为……我们本就是星辰之子。”
话语结束,她再度望向黑暗里悬浮的蓝色珍珠,它和浩瀚的苍穹相比,显得那么卑微渺小。
原初的人类,匍匐在地上仰望星空的时候,有曾想过自己身下这块养育了自己的土地,也只不过是浩瀚星河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吗?
也许我们终将走出地球,告别人类文明的摇篮,迎接来自未知的挑战。但是此刻诀别,还为时过早。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讲给我的了,似乎是曾经童年的小伙伴,不过如今估计也死在战火里了。”莎朵说:“但是这句话在我心里就停留了这么多年,很奇怪吧。”
“很美的道理。”楚斩雨感叹道:“和你说这句话的,一定是个懂浪漫和爱的人。”
“也许。”莎朵的目光似乎有些飘忽:“我出生在地球上一所孤儿院里。”
“地球?”这年头,出生在地球上的新生儿可不多,楚斩雨也难免惊讶。
“一所籍籍无名的孤儿院,现在估计早就变成一片废墟了。那里被异潮吞噬了,我很肯定我就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因为我的父母派人接走了我。而其他没有亲人的,那些真正的孤儿,只能留在原地。”
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一间间小屋,摆放着简单的床铺和书桌。墙上挂着她和大家亲手绘制的画作,每一幅都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夜幕降临,躺在床上,听着讲述美好的故事,浪子之魂回归故乡。
“孤儿院的阿姨很喜欢讲故事,也许这句话就是我从她那里听到的。”
孤儿院的食堂则是年少时最喜欢的地方。每天,她都会在这里品尝简单的食物。食物并不丰盛也谈不上美味,但对于孤儿来说,能够吃饱就已经是一种幸福。
“我从未想过我其实是有父母的人,他们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忙着自己的宏图伟业,如果可以的话,我选择就和大家一起死去,这样短暂的生命里,就可以只记得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那是一段闲暇了无遗憾的时光。
莎朵胸口塞着的白花和黑色的丝巾相衬,显得格外肃穆庄严:“大家生前就是没什么人要的小孩子,死后也没人陪他们的话,一定会很孤独,所以我来了。”
在旁人看来,一向刚毅的女子,她的忧伤来得莫名其妙;连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愿意将往事告知,现在却轻易地诉诸一个不算很熟悉的同事。
但是正在旁听的这个男人,他的生命里见过类似的人:他们不愿意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展现给亲近的人,只为了维护好端庄的姿态,让自己随时看起来都无懈可击。
莎朵恢复了沉默,她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某种奇怪的状态,她的嘴里轻轻地念叨着,那像是一段诗,一段歌谣。
“Ilove,Ilive”
“Iwasborninwords”
“Gatheringbutterfliesunderthebannersofthemorning”
“Cultivatefruit”
“Iandtherain”
“Spendthenightintheclouds”
“andtheirbells,ontheocean”
“Imandtothestars”
“Iberthinexpectation”
“Imademyselfking”
“Bekingofthewind”
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轻巧的歌谣穿过嘈杂的你言我语,像隔着深深的海水沉落下来,又变得模糊不清,如颗粒状的温水流淌进人的耳朵。
他忽然意识到,身边的莎朵·伦斯比往常任何时候见到的她都要悲伤,这种悲伤是无法排解,也无法被劝慰的。她不需要同情,她需要理解。
楚斩雨沉默着,只是静静地扮演着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他知道,此时无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