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骊略一沉默,道:“你不知也罢。我大约已然知晓这是在做什么了,不必担心,周氏腹中之物暂时不会害及性命。你且回家,过几日周氏自然也能回去。”
“我不!”沈瑢抓着他衣袖不放,“这都出人命了,这孩子哪儿来的啊?”
谢骊微微一叹,不再劝他:“那你便留下罢。”
然后……沈瑢马上就后悔了,因为锦衣卫们在宅子里掘地三尺——啊不是,是挖开了那些移栽过来的花木,尤其是那几棵海棠树下!掘出了足足八具尸身,三具成人的,五具婴儿的。
沈瑢这次是连胃液胆汁都吐出来了。有些尸体已经完全化为白骨,有些却是埋下不久正值腐败,那股子味儿……足够人把昨天的饭都吐出来,而明天的饭也不想吃了!
锦衣卫们行动无声,整个院子里也只能听见他呕吐的声音。不过倒也没人笑话他,因为其他人虽然不吐,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那门房也被人从床上薅了起来,此时众人才发现,他哪里是耳背,竟然是个聋哑之人,只能发出一些低哑的声音,问什么都是啊啊两声,一脸茫然。
“什么人会用这种门房!”董长青挥手叫人把这门房押走,怒冲冲道,“他怎么不干脆弄个瞎子来!”
崔和冷笑道:“瞎子听得见,也说得出。倒不如这个聋哑的,只消在他背后做事,哪怕闹翻了天也不知晓。便是知晓了,也说不出来。”
沈瑢不死心:“总要有交流吧?他会写字吗?不会的话,手语总会吧?那胡商去哪儿了,这他总该知道吧?”
谢骊却缓缓摇了摇头:“胡商的去向不必他也能查问出来,只是这事未必是胡商所为。一年里有半年不在京中,他如何保证祭坛顺利运转?何况这显然时常要用新的胎儿来取代旧祭,他去哪里寻来这许多胎儿?”
崔和想了想道:“若是青楼……”青楼中的女子,便是偶尔有了身孕也绝不能生下来,自然是要打掉的。
谢骊仍是摇头:“青楼女子,岂会等到胎儿足月方才打胎?”打胎自是越早越好,在未成形时便打下,身子受损不多,才好养一养继续接客,那青楼老鸨又岂会不知?可这些掘出来的婴儿尸骨均是手脚完整,尤其那具祭坛中央的新尸骨,虽已腐败,但看其大小,已经跟刚出生的婴孩无异。哪个风月之地,会容许妓子挺着个大肚子空耗数月光阴?
“那就是药店?”沈瑢忍着恶心出主意,“比如像周鱼去买打胎药的那个地方……”正经的药堂是不会轻易卖打胎药的,这事儿多半牵涉阴私,郎中也怕负责。且终究是弄死一条性命,许多行医的都嫌损阴德不肯做。就像周鱼那打胎药,就是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药铺子里抓来的,属于那种会有三姑六婆“指引”才能找到的“黑药铺”。
谢骊轻轻敲一下他的头:“谁家也不会等到足月才打胎。不过若是要频繁打胎,必要买药,这倒是可以查上一查。”
沈瑢脑袋被他一敲,倒是突然灵光一闪:“等等!我们不能守株待兔吗?无论什么人,既然在此地设了祭坛,总要时时来查看的吧?”
董长青等人面面相觑,半晌董长青哧了一声笑了出来:“竟是没想到……对啊!他们只怕还未必知道这养的东西跑了……”
这也算是一种思维定势了。他们锦衣卫看见祭坛上腐败的婴儿尸身便已明白,这祭坛以胎儿来豢养之物已然逃脱,投入了周鱼腹中。然而此事也不过才发生了三日,这祭祀之人既不是日日看守,此刻怕是还未知端倪呢。既是不知,那必然还是要按时来察看及替换胎儿尸骨,守株待兔抓个现行,才是最方便的法子啊!
唯一的问题就是:要等多久?若是那人会按时来察看还好,若是要等到更换祭品才前来,那必是又一个胎儿被打下来了……
最终谢骊的决定是双管齐下,一边留人埋伏在这宅子里,一边遣人去外头查问打胎药的线索。
不过这两样都跟沈瑢没关系,他被谢骊揪着衣领强行送回了万家——这时候天都快亮了,他还得进宫陪太子读书呢。
“周鱼怎么办?”沈瑢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喉咙都被胃液烧得火辣辣的,鼻尖也似乎总是萦绕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既有鲜血的腥气,又有腐尸的臭气,但细细分辨,好像又掺杂了草木的清香——但你可别觉得这能好闻一点儿,想想香水跟狐臭混合在一块儿是什么味儿吧……
反正沈瑢不敢细品,细品就要yue了……
“她腹中之物,大约是一枚肉芝。”谢骊略一思忖,还是向沈瑢透露了一二。
沈瑢听得嘴巴张开合不拢:“肉,肉芝?是灵芝的那种芝吗?”
谢骊点头道:“俗所谓灵芝,只指用以入药的那种,普通芝类而已。葛洪《抱朴子》中载:芝有石芝、木芝、肉芝、菌芝等类……肉芝如肉状,头尾俱全,颇有生机。实则乃是青帝神力附于血肉之上,化而为芝。如今那祭坛主人,便是以胎儿血肉为种,引青帝之力培育肉芝,以铜为祭坛,是以金克木,将其困住。只是不知出了什么纰漏,竟让那肉芝逃了出来。周氏所梦到那几个女子,便是因取胎而亡,肉芝通灵,将此记忆带入了周氏梦中而已,并非女鬼入梦。”
沈瑢脑海里冒出了人参娃娃的形象:“那肉芝是一个小孩吗?”
谢骊无情地打破他的美好想像:“只是一块会动的肉罢了。本就是未生之胎儿,所谓通灵,也并非人之灵智——譬如合欢朝开暮合,难道也是开了灵智吗?”
沈瑢想像中那白白胖胖会说会笑的红肚兜宝宝瞬间像被戳破的泡泡一般消失,失望地道:“那也不能总让它在周鱼肚子里啊……”
“自然得想法子引出来。”谢骊指一指前方的万家大门,“这你且不必管了,快回去吧。周氏在北镇抚司住几日,我自然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丫头。”
沈瑢看见万家门,忽然想了起来:“哦,我那二哥硬说周鱼肚子里是我的孩子,要把我赶出家门呢。”
“嗯?”谢骊微微皱眉,“可要我去说一声?”
“不用。”沈瑢摆摆手,“我也不想在这儿住了,分家也好。”现在既然知道玄鹤都被砍了,他就一点后顾之忧都没有,反而分了家更自由,省得要做点什么,还怕万通等人察觉。
谢骊瞥他一眼:“万家的胭脂铺子里用的还是你母亲当初拟的香方,真要算起来,这家产有你厚厚一份。”
“钱财身外之物。”何况他要是回去了,一个铜板也带不走啊,“何况老爷也没了,他们若不承认,难道还为这事真去打官司?”说实在的,如果真闹起来,万贵妃恐怕还会觉得他不懂事呢。就算他再有用处,终归不如万通等人是她的亲兄弟。
沈瑢很知道自己现在能这么自在,都是因为讨了万贵妃的好,对他来说这可比几万两银子重要多了。既然他不能违心地真当万贵妃的爪牙,那这种会让她不快的事情就还是别做为妙:“总归看在娘娘份上也得分我点东西,够我现在过日子就行了。”
“够现在用就行了?”谢骊低头看他,“你倒大方。可知过日子有多少要开销处?何况只顾眼前,日后如何?你年纪也不小了,日后娶妻生子,钱从何来?”
谁要在这儿娶妻生子啊……
沈瑢心里吐槽,嘴上硬撑:“好男不吃分家饭,有本事当然是自己挣了。我现在都有官职了,等过了年我就不当太子伴读,去北镇抚司当锦衣卫呗。对了,我教北镇抚司的人画画,也有钱拿的吧?”
“你自己说不收徒,那还要什么束脩。”谢骊无情地打破他的希望,“赶紧回去,明年做不做伴读且远着,你先把明日的书读好再说吧。书都读不通,当什么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