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段温洵重重地跪在地上,肿胀发红的眼睛,隐没在帽子下。
他八岁那年第一次被白承礼拉着手,他因受宠若惊下意识地下跪。
现在,在他离开之日,他跪在白晗面前,跪谢白府对他的信任,同时也告别承载他青春岁月的地方。
白晗的桌子上放着两份资料,一份是父亲白承宗死前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另外一份是火化协议书。
从病历来看,父亲一年前便开始身体不舒服,但大都是肠胃消化不良、伤风感冒的小病,不至于引起重疾。
半年前,父亲患上了抑郁症。
这是白晗没想到的,但病历上就是这般写。
一个纵横北都商界的白氏集团掌权人,怎么也不能和抑郁症扯上关系。
白晗百思不得其解。
两周前,父亲惊悸、多梦,一个晚上经常只能睡两个小时,身体暴瘦,吃不进去任何东西。
然后死亡原因如苏常远说的那样是“急性脑出血,动脉管破裂,失血过多而死。”
从伤风感冒到抑郁症到急性脑出血,病情一步一步加重,最后死亡。
白晗紧皱眉头,仍然是疑团丛丛。他又手拿火化协议书,比照上面的字迹,行云流水的草书,的确是父亲的亲签。
难道父亲是真的自愿火化?
他再次细细地查看笔迹,字迹苍劲有力,下笔力透纸背。
如果这个是父亲病重的时候签的,字迹不会这般有力道。或者是很早的时候,正如母亲所说,死后的愿望便是回归大海,所以早早地签了协议书。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模仿父亲的笔迹,代签。
母亲叶惜蓝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她头发挽起,乌黑的发丝,柔顺地贴着头皮,湖蓝色的旗袍,尽显淡雅。
她面色温和,对白晗说:“小晗,我给你做的,喝喝看。”
白晗端起汤羹,丝滑而冰凉的银耳,缓慢地释放去热的魅力,清香的莲子,让人神清气爽。
五叔白存志告诉他,父亲当天死亡,第二天就火化,全程的主持和参与者,是母亲叶惜蓝。
叶惜蓝面色温和地倚靠窗户站立,她极瘦极薄的身体,仿佛风中飘摇的芦苇。
白晗回想起小时候,父亲和母亲,从未睡在一张床上,而是住在不同的屋子里。餐桌前,母亲基本上沉默,不说话,柔顺地低头吃饭。
父亲面色冷厉,不停地用电脑处理工作。
饭后,父亲处理工作结束后,会高兴地陪着自己玩,而母亲,独自回到阁楼,关上了门。
白晗是白承宗的掌上明珠,在任何一个场合,只要适合带白晗出门,他一定会带上他。
只有在面对白晗时,白承宗才会笑,完全褪去冷酷。
白承宗温柔地抚摸白晗的脑袋,将他如珍珠般,呵护在手心里。
白承宗向外界宣称白晗是他的独子。
外界的人自然不敢违拗白承宗的意思,慢慢的,大家都以为白晗是白家独一无二的少爷。
但白晗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哥哥,被藏在角落里。
……
思绪如琴弦越拉越远,白晗站起身,终于问了他一直想要问的问题:“妈,火化真的是父亲的意思吗?”
叶惜蓝面色不改:“是,是他的意思。”
白晗无法从母亲毫无波澜的脸上,看到任何情绪波动。
叶惜蓝忽然身子前倾,似乎要摔倒,白晗扶住她。
叶惜蓝捏住白晗的手:“小晗,你也认为我在说谎吗?”
白晗长睫哀愁地合上。
他不完全相信母亲说的是实话。
可,她究竟是自己的母亲。
一阵微风阖动,叶惜蓝的眼泪落在蓝色旗袍上,瘦弱的肩,不停地颤抖。
“妈,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白晗安慰她,但自己也说不上来隐藏在雾里的东西。
难道,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没有什么人为,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叶惜蓝委屈得眼睛都哭红了,她伏在白晗的胸前,呜咽道:“儿子,要是你也不相信我,那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你怀疑是我杀了你父亲,我会下去陪他的。”
白晗听了,心脏简直要炸裂开来,他抱住母亲:“妈,白家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要说胡话。”
他用纸巾轻轻擦拭母亲的泪水:“妈,我可能想得太多了,毕竟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也不十分了解家里。”
叶惜蓝垂泪,语气温顺:“小晗,你回来就好。”
叶惜蓝一时头晕,说是要去休息,白晗一路扶着她回房间。
母亲的阁楼是中式的,花草成群,清静幽香。她的房间摆满了各种诗词歌赋类的古典书籍,文房四宝皆全,空气中还氤氲着墨水的清香。
白晗将母亲小心翼翼地扶到床上休息。经过客厅,看到母亲写的书法作品,一个赫然的“无”映入眼帘。
经年没有回家,他惊讶于家里的格局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一只蓝色蝴蝶,朝他飞过来,他跟着蝴蝶,来到西庭院,院里种满樱花树,不过,花瓣大都数已经落地,碾化为尘。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樱花树下碰见的男子。
他与他,对视了好久。
眼光落在彼此身上,沉默无言。
后来,那个人轻轻颔首,离开了。
站立片刻后,白晗又回到房间,他站在在窗前,半拉开窗帘,日光落在他身上。
眼前浮现母亲的哀容,他微微叹息。
终于,他将病历报告和火化协议书,放在抽屉里。
或许的确是自己想多了。
或许,一切是自然而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