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比活着还热闹。
葬礼这几天,鼓乐队吹吹打打,常年在外的孩子又哭又喊,亲朋好友摇头叹气。
吃着席,抽着烟,听着声儿。
仿佛这辈子的思念和人情都排在了这一天。
过世的老人是程泊的养父,拖带他长大,病房里临走只留下一句“回家”。
“回家”,轻飘飘的两个字,像所有老一辈的执念,无论人在哪儿,都要落叶归根。
傅晚司和老人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小见着,都要叫一声二叔。
二叔的老家在村里最靠边的地界,低矮的院墙挡不住风,深冬腊月,昨晚上还飘了雪,院里人来人往穿得个赛个的厚重。
除了傅晚司。
这人毛衫外面只裹了一件到膝盖的呢子大衣,风一吹,打透薄薄的西裤,冷得连手指头都是粉的。
深棕色皮鞋在雪上留下菱形的印子,傅晚司站在院门口抽烟,来的都是程泊那边的朋友,他认识,但不熟,偶尔点个头算是招呼。
“晚司,你先进去烤烤炉子。”程泊眼睛是红的,但招呼傅晚司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他穿得多,动作自然地从自己脖子上摘了围脖想帮傅晚司围上。
傅晚司抬了抬下巴,右手食指弹掉一截烟灰,拒绝了程泊的好意。
“冻着吧,”他吸了口烟,“冻着清醒。”
他像尊穿着板正衣服、修的一表人才的石像,钉在这块地方上,犯起倔来程泊这个好朋友来了也不好使,谁也别想挪他。
程泊说不过,把围巾塞到他手里就走了。
这人就这样,懂得审时度势,很少惹傅晚司不高兴。
屋里烤火的人个顶个的“尊贵”、“豪气”,名利场上叱咤风云、挥金如土惯了。
冷不丁给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们”扔到这鸟不拉屎的山沟里,看着穿着土气廉价的村里人,听着羡慕奉承的话,一个个翻着白眼,鼻子都冲着天。
那些被瞧不起的人,都是傅晚司从小喊着“叔婶大姨”的人。
傅晚司又点了根烟,他和那群人处不来,看着就够上火的,三句话下去别说吵,打起来也有可能。
傅晚司感性,小时候在村里住过几年,这里有他最好的那段回忆。
他也矫情,他觉得好的东西别人不能毁不能碰,谁碰他抽谁。
再早个几年,他大概已经杀进去,把人挨个不带脏字地骂了一圈了——一张清清淡淡的脸,性格又冷又爆,跟个冬天雪堆里的炮仗似的。
现在傅晚司还在门口站着。
到底是长了年纪,三十三了,干不出一头热的事儿了。
炮仗也有熄火的时候。
二叔的儿子领着人上山打墓室,过了中午才回来,门口有人给他们发烟,去的人都有,一人一盒,不许不要。
白事儿的忙不能白帮,这是规矩。
下午给这些人准备了几桌席,程泊又过来特意问傅晚司吃不吃。
“你和我一桌,不跟他们挨着,”程泊好脾气地劝,“大婶和舅妈也在,小时候她老带着咱俩和婉初玩儿,你忘了吗?”
程泊嘴里的大婶和舅妈和他们俩都没亲戚,只不过打小带他们,随口这么叫,显得亲。
程泊又说:“婉初没来她们就挺想的,你要是也不去看看,多寒心。”
程泊跟傅晚司从小玩到大的关系,知道这人看着不好相处,其实是很念旧的,话里话外带着小时候的事,戳他那根神经。
果然,傅晚司抽完最后一口烟,点头跟他一起上了桌。
“晚司可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刚在门口撞见,我头一眼没敢认,变模样了。”
“小时候就好看,白白净净的,谁看了不说一句乖。”
“哈哈哈,我们晚司就看着乖,小暴脾气从小顶着,没人敢惹。”舅妈头发白了几根,没来得及染,看着比当年憔悴了。
傅晚司跟外人又冷又烦,回了这儿,见了长辈,反而稳当了,说:“是挺久没回来了,家里都还挺好的?”
大婶说挺好的,又问他是不是忙事业呢,这回程泊带回来的朋友看着可真金贵,一个个穿的长得跟金娃娃似的。
傅晚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忙事业呢,程泊看了他一眼,笑笑没拆穿。
二叔肝癌晚期走的,程泊这个养子拿钱硬砸给二叔换肝续命,但这个病太难根治,遭了不少罪,撑了三年还是没挺过去。
两个亲儿子挨桌说感谢帮忙的话,饭桌上大伙儿都在说节哀。
“走了也好,省得遭罪了,后面我上医院看我二哥一回,瘦的都不是人形了,唉……”
“这还是人程泊舍得花钱,跟二哥一起住院一个老头,没挺俩月就没了……家里穷,连医保都没有。”
“这么多年没白养,程泊这孩子孝顺……”
几句话下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亲儿子脸上无光,又碍着面子不好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