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珏遣退霍安黎。
霍家门里,历来长出好人物,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可到了这一代,人口凋零,渐渐不济,能数得上的女儿们,虽也各有各的骄人处,可那是另一重风姿,到底与祖辈家风大不同了。
譬如霍安黎,行事看似潇洒不羁,实则精明敏锐,心里时刻拨着一把算盘,亏损盈利,算得一清二楚。这就与太傅霍鸣之刚直狷介、清平公霍平霜之淡泊疏朗别然两样了。
至于……
上书房的门打开半扇,一名小内侍小步快走,趋前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与姜姑娘去了石渠阁。”
栾珏的神思被猛然打断:“石渠阁?”
石渠阁是本朝开国皇帝所设,集天下万卷,无所不包,是皇室保藏图籍之处。栾珏幼时,常被文安长公主带去石渠阁玩耍,也常被她抱在膝上逐字点读教导,许多经史、杂论都是那时粗读,识其面目。
可现下听说姜涵露这时跟着文安一起去了石渠阁,栾珏却面露不豫之色,吩咐道:“请长姐阅完卷来见我。”
小内侍领命将要退下,又被栾珏唤住:“算了,朕去一趟。”
石渠阁在宫城偏北,距上书房并不远。栾珏到的时候,文安长公主正在外间喝茶。他上前微微低头,目光却不垂下:“长姐怎么来了?”
文安放下茶盏:“陛下来了。姜姑娘在里头呢。”她偏偏头,示意姜涵露在储藏书籍的内室里。
栾珏的眉头皱得更紧:“你带她来干什么?”
文安并不被他的情绪所影响:“你这样抬举人,谁能不惶惑?姜姑娘不懂怎么做皇后,我就带她来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皇后的。”
栾珏心下一跳,几乎立即就要转身,文安安抚似的按住他的手:“她在酉室。”
酉室,存放的俱是前朝史书,不涉本朝事。
文安很安静地喝茶,不再看他。
栾珏感觉疏离又熟悉。放在少年时,文安必定要骂他一句:“你慌什么!”他那时常挨这样的骂,以至于对文安说这四个字时的神气烂熟于心——第一个字很轻,‘慌’又咬得很重,眉毛微微挑起,唇畔含着一丝把握一切的笑意。可自他亲政起,或许更早,文安就不怎么对他这样说话了,她更多地把他当成一个帝王,而不是兄弟来对待。
栾珏有些没来由的沮丧。明明就在刚才,他还语声铿锵地驳斥了杨庭和苏朔,但现在他很想再听文安痛痛快快、毫无保留地教训他一顿,似乎这样他就能有所依托,有所凭仗,无论他做出的那些决定对或错,他都有人可抱怨、有人可感激。
这是一个孩子在母亲跟前常有的软弱。
但他不能,文安也不会。天子,承天之命,万人之上,一条政令事关万民生死,一道诏书能令乾坤震颤,恰滋滋享天生荣华富贵,颤悠悠担两肩百姓山河,他找谁替自己塞责?
栾珏的神色和缓、继而平静,他向藏书室望了一眼,坐下道:“我陪长姐喝茶。”
一墙之隔,姜涵露翻开泛黄纸张。
文安带她来看历朝《皇后纪》。黄卷昭昭,史官下笔峻刻,再了不得的人物,也不过几笔涂抹,数行墨迹,青史几行名姓。
一个时辰后,她合卷,向更深处的其余数间藏书室望去,它们门上都挂着沉重的铁锁。
姜涵露将书卷放回原来的位置,推门离开。
栾珏在外面等她。
他手里拿了一本《战国策》,闻声放下书卷,起身轻轻喊了一声:“涵露。”
姜涵露一惊,甚至忘了行礼:“陛下……”
栾珏拉住她的手:“朕让长姐先去未央宫歇着了,咱们也过去吧。”
姜涵露被他牵住往外走,栾珏取了自己的披风罩住她:“病好全了没有?别再吹了风。”他替她系牢系带,大手将她被压住的头发从披风下拢出来。
姜涵露整个人都被拢在他的气息里,微微仰起头看他。栾珏的面容还是那样俊俏,一如在吴郡长公主府的小院里,天朗风清,他在绿荫下低眉抚琴,弹一首《雉朝飞》,垂下一缕墨发,映在如画面庞一侧。
但此刻他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以一支镂刻繁复精美的龙首金簪牢牢束住,毫不遮掩地露出极锋利的眉眼。他身上的气味也改变了,皂角香气变成了昂贵的、幽微的龙涎香。
她看上去准是有点蠢,有点窘迫,因为栾珏垂眸看看她,松开她一些:“有什么心事?在江南也不见你这样小心翼翼。”
“没有……”她摇摇头。在石渠阁里读史时,她心绪起伏万千,心里沉沉的,满想着自己如何抉择。可一见了栾珏,她那样涌上来的欣喜和羞涩,如在心底凿开一眼永不枯竭的泉,汩汩而来,浸润一切,把所有的担忧都泡软绵了。
姜涵露又欢悦又羞耻又沮丧地认清了这一点——她就愿意这样在他身边待着,连先前预备好了要问的话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他在她面前幽深难测,她在他面前却一览无余——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