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你不知道,我的血脉并不能决定我是什么人。从我出生到现在,我的出身不曾变过,但是我还是做了三十年九尾狐狸的囚徒,三百年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二十多年安安稳稳的玟小六。所以决定立场的不是血脉,是身份。而这身份,是我一直想挣脱的束缚。
我爱这人间,我喜欢在人间烟火里平平静静地活。我志向短浅,没有那么长远的目光可以看到以后,我只知道,现在不抓住他,我就会很痛苦——不会丧命,但是会没有心、让一副躯壳熬至油尽灯枯。
“外爷,你什么时候会给我时间让我下山去啊?”
老西炎王说:“你要去哪里?找防风家的那小子吗?”
小夭说:“也许吧。”
“他是那个,不管面临什么选择,第一选择都会是你的男人吗?”
以往的话犀利地钻进心口,小夭抬头,道:“我不知道。”
老西炎王道:“你不知道?”
“嗯。”小夭点头,“至今为止,他从未让我和他面对过这样的抉择。”
老西炎王目光一闪,无声地笑了笑:“总有一日,我该见见这个传说中的人。”
小夭来不及想外爷话中的深意,忙问道:“那我能不能出去一日……半日!半日我就回来,不耽误给您配药看诊!”
老西炎王微微一笑,小夭眼睛都明亮起来,却听她外爷说:“不行。”
小夭郁闷地走了。
老西炎王着意禁锢了小夭很长一段时间,等玱玹纳了商羊氏入紫金宫,他才默许了小夭离开。
这才一松口,小夭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奔下了小月顶,奔出了辰荣山。
然后奔去了青丘。
意映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了,在园子里迎小夭坐,小夭扶住她的手臂,道:“别坐了别坐了,邶呢?你二哥去哪了?”
话音刚落,她听到一声久违的呼唤。
【小夭。】
小夭蓦然回头,亭外,园中,红尘里,那人白衣墨发,正静静地望着她。
〖相柳!〗
小夭慢慢走出凉亭,走下石阶,走向他,站稳身体,微笑着唤:“邶。”
邶凝视她,她也凝视着邶。
近半年未见,他们好像忘记对方了似的,非要把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都在目光里过上一遍又一遍。
“恭喜。”邶说。
小夭摇摇头,想起什么,忙从怀里摸出冰晶雪花塞给他:“拿着,你拿着。”
邶看着她。
小夭不由分说,硬是把雪花塞在他的手心里,用他的手指握住,还贴心地拉了衣袖盖住。
〖收回去,你快收回去。〗
良久,相柳在心里叹息一声:
【我收回去,你别着急,小夭。】
手收拢于衣袖之下,冰晶雪花融于掌心。
小夭提了许久许久的心这一刻终于落了地,这骤然获得的轻松感甚至让她觉得晕眩:“太好了……”
〖相柳。〗
邶扶了她一下,和意映交换了个眼神儿,意映离开,他带小夭在亭子里歇息。
小夭问:“你最近没有受伤吧?情蛊只能让你感受到我的痛,我却不能得知你的状态。你说实话,不要骗我,我这段时间真的很担心你。”
“我真的很好。”邶柔声道,“知道你不放心,我连大单子都很少接。”
【不确定你哪一日下山,万一带着伤来不及赶到怎么办?】
小夭歉疚地笑:“外爷好像看出了点什么,我不敢妄自下山。最近……清水镇外都不忙吗?”
“新君上任,定居中原,都城甚至可能设在轵邑,总会人人自危、失意愤懑一段时间的。不过,也都习惯了。”邶的指尖带着冰凉的触感,抚去小夭额上细密的汗珠,“小夭,我和你说过的,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你不欠任何人的。”
【不要歉疚。没有歉疚。】
小夭心里难过:“你知道我哥哥登基意味着什么。”
“所以何必要多增烦恼?总会有那么一天。结果既定,能改变的便只有过程”邶说,“你的医书整理编撰得如何?”
“还在准备。除了外婆和娘亲给我留下的,外爷还给我搜罗了许多出来,够我整理几十年的。”
邶笑着道:“去济世吧,小夭。也许当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那我和你怎么办?〗
邶道:“你想怎么办?”
小夭低下头,用力揉着他的衣角:“想象太不切实际,‘空想’还不如不想,省得失望,也省得绝望。”
“那我换个问法。”邶看着小夭,道,“相柳死了,你介意吗?”
小夭惊住。
邶重复一遍:“相柳死了,你能接受吗?”
小夭道:“你……”
邶一字一句道:“如果有哪一天,有人告诉你,‘相柳,他死了’,你怎么办?”
【小夭,告诉我。】
小夭一手按在他的胸膛,一手按在自己心口,感受着两人的心跳声。
她明白了。
小夭轻轻地笑:“我只要你。”
〖只要你。〗
邶也笑了。
“玖瑶姑娘,那你还在担心什么?西炎玱玹已经登上王位,开始完成他的大业,你也该去忙了。”
【我们都该去忙各自的事了。】
小夭道:“对。事情太多了。”
〖多沉溺于那种问题,会让人惶惶不可终日。〗
巳时初,小夭踏入青丘,未时末,她已回到紫金宫。
阿念正和老西炎王下棋,看到她,招呼道:“姐姐你回来了?怎么那么早?”
小夭在阿念这边坐下,笑着道:“瑱儿要午睡了,我就告辞回来了。”
“你去青丘了?”阿念道,“早知道你去青丘我也要去的!姐姐!你不带我!”
小夭道:“我这一时忘了,下次一起去嘛。”
左摇右晃,阿念不堪忍受,正要原谅她,就听西炎王说:“阿念,别听她的。她已经见到她想见的人了,东西都给了。”
“好啊,你——爷爷,什么东西啊?”
小夭震惊地望着西炎王,外爷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是藏在袖子里,就是藏在胸口,一日里摸八遍。”西炎王施施然道,“这还是你极力克制的结果。”
小夭不敢接话。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现在没了,你倒是整个人都松快了。”
(?˙▽˙?)小夭陪笑。
西炎王不再理会她,只和阿念下棋。中间玱玹过来一次,称赞阿念棋艺一直不错,只小夭下棋就比较有意思。
小夭道:“我下棋又不管输赢。”
阿念附和道:“你开心就行。棋嘛,终究是个玩意儿,还能和我们皓翎王姬的心情相比啊?”
西炎王道:“不管输赢,那你下棋是为了什么?”
小夭笑道:“外爷和哥哥下棋也不见得是为了输赢,而是喜欢操纵棋盘、指点江山。我么,走自己想走的每一步就好了。”
西炎王看了她一眼,微笑:“你这么下棋,倒也不算错。”
“对和错哪有什么明确的定位啊。”小夭不再观棋,而是拿出医书,坐在一边观看研究。
“怎么又开始研习医术了?”
玱玹正要走过去,西炎王叫住他:“近日来,关于迁都之事,那些氏族们的反应如何?”
祖孙俩谈及政事,阿念便不再动棋盘,挪到姐姐身边,凑过去看她写注释:“这些你准备几时整理?”
“先写着,一点一点来,反正大事已定,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我有很多时间。”
“你见到了某个人吧?”阿念小声道,“他真有那么好么,我看你出去才几个时辰,整个人都平稳下来了。”
小夭笑道:“是。”
相柳就是很神奇。
阿念撇嘴。她和邶接触不多,印象还很片面。但是经历了那么多,阿念开始慢慢明白,玱玹哥哥当了西炎王之后,她姐姐和辰荣义军的立场更鲜明了。相柳……也很久没有出现了。
“姐姐,我还帮你研墨吧?”
“好啊。”
室内一方天地,玱玹和爷爷谈论期间,不时侧目一望,姐妹俩窃窃私语,眉目带笑,他心里一片温软。
日子又开始平稳向前,玱玹每日忙完朝务,总会来小月顶。脱下华服帮着西炎王一起开辟了一块土地,陪阿念说话,给小夭找医书来。他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和小时候有些接近了,然后一盆冷水就泼在了头上。
他得娶辰荣馨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