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然不会有证据,因为这根本与虢仲靓无关。这个虢仲靓也是可怜,她本身富家小姐,自成婚以后每日三更起五更睡,天不亮就起床烧热水、做好全家人的早餐,做完了还不能先吃,要服侍丈夫穿衣梳洗,还要向公公婆婆问安、等公婆和丈夫用完早餐之后,她才能吃。”
“我的天,这过的什么日子啊?”郑安雅惊得张大了嘴。
“这还只是早晨,”房如樨接着说,“早饭之后要洗碗收拾,然后是洗衣、择菜、准备午饭。午饭照例是要等长辈先吃的,通常丈夫和公公不在家吃,她就要等婆婆先吃完。”
“那吃完午饭就该准备晚饭了?”郑安雅问。
“是啊,等到晚餐结束,她才能坐下来歇一会儿,手里通常还要做针线活。”
“这得多累啊,她的夫家很穷吗?请不起仆人吗?”郑安雅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非也,当时她的夫家与娘家算是门当户对,之所以要她干这么多活是要让她‘适应为人妇的生活’,这是她婆婆的原话。”房如樨不禁叹道。
“什么‘适应’,狗屁!说白了不就是故意刁难人嘛。叔叔,这也是我最不明白的一点,她婆婆自己也是女人,年轻时候也做过儿媳妇吧?为什么做了婆婆之后还要为难儿媳妇?”
“原因很复杂,我也不是特别了解。王上,这不是重点。”
“那后来呢?”
“丈夫死后,公婆本就对她怀恨在心,父亲再一死,不仅仅是公婆,夫家的所有人眼看她没了依靠,都开始明目张胆地作践起她来。甚至有人与她的族内叔伯兄弟勾结,图谋虢太公的家产。虢仲靓明白,再这样下去,她早晚会被折磨死,家产也会落入他人手里。于是,就在回门吊丧的那天,她找个借口留下,迅速接管了家里的一切,将那些四散而去的掌柜、伙计和家仆们重新聚拢起来,将那些偷拿财物的奴仆伙计抓去报官。在她的努力下,绸缎庄重新开张,生意越做越红火……”
“没有人为难她吗?”郑安雅问。
“有,当然有了,那一年她才十八岁,一个没有父兄可依、也没有孩子的十八岁孤女,有的是人对她虎视眈眈。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当时是永昌二十八年,正是南越国打败我国、声名远播的时候。她……”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瞟了郑安雅一眼。
郑安雅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叔叔只管说,我不生气。那会儿是我太飘了,回想起来,南越国是个不错的对手。”
“那我可说了啊,”房如樨笑道,“她父亲不是做绸缎起家的嘛,后来也做麻布,她就捐献了一大批布帛给朝廷做军服,得到了朝廷的表彰。如此一来,商户们都对她高看一眼,也不敢随便欺负她。”
“那她如何处理父亲的遗产呢?你方才不是说,已经出嫁的女儿不能继承父母的遗产?”
“那就是她高明的地方了。南越国的法律并没有规定外嫁女不能继承父母遗产,只是民间约定俗成地认为她们出嫁时已经将属于她们的那部分财产作为嫁妆带走,因此父母去世后家产通常全部由儿子继承。她父亲没有亲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是当地的县令夫人,她将遗产分成三份,一份给了姑姑,一份给姐姐,只留一份给自己。当然了,姑姑和姐姐分得的财产主要是绸缎庄的股份,那两位都要忙夫家的事,整个绸缎庄的经营权自然就落到了她的手里。不是没有远亲族人告她的状,但状纸递到县令手里就被驳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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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姑姑也是虢氏出嫁的女儿,如果县令判她不能继承父亲的遗产,那姑姑更不能继承兄弟的遗产了。县令夫妇白白得了那么大一份好处,肯定向着她说话。”郑安雅道。
她思虑片刻,又问道:“叔叔,你是说这个人有办法对付孤竹国?”
房如樨道:“此人行事,喜欢利用人性的贪婪,先给人一点好处,引诱对方花费大量的钱财或人力投入进去,再给其致命一击。我只说一件事情,行不行王上自行决断。”见郑安雅颔首,他说:“王上可听过一句话:‘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听过,说的是一位贫困的养蚕女子,终年辛勤劳作,却穿不起一身用蚕丝做的衣服。”
“没错,当时的南越国的蚕农都集中在如今的桂林郡,约有数万户,他们常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只因他们产出的蚕茧只能卖给几个固定的商户。而那些商户大多奸诈,遇到丰年,他们必定压价,使得那些农户赚了产量却赚不到钱,而到了灾年,那就更不用说了,蚕这种东西很娇贵,稍不留神就就会病死一大片,蚕农也会因此破产。虢太公为人公道,讲究诚信,不忘出身,虢仲靓当家之后,继续延续父亲的善举,不在丰年压价,每年还贷款给那些破产的蚕农,让他们可以生存下去。久而久之,她不仅得到了十里八乡的赞誉,还和当地的蚕农们结成了牢固的供销关系。蚕农们都知道,把蚕茧卖给虢家是最好的:丰年能保证价格,灾年能得到贷款。即便有时候蚕茧价格上涨,别的商户想趁机用高价挖墙脚,也经常挖不动。就在虢仲靓当家的第三年,也就是永昌三十一年的年初,有几个丝绸大户排挤她,时常派地痞流氓骚扰她的店铺,甚至放出话来要让她在当地无法立足。虢仲靓得知后不慌不忙,先找来附近几个县的养蚕大户和与她亲近的生丝贩子,告知他们生丝和蚕茧即将涨价,让他们收了蚕茧后不要轻易卖出去,等涨到五倍价格再出手,生丝也是如此。蚕农们半信半疑,因为在此之前哪怕蚕茧再稀缺,价格也不会高于平常的两倍。不过碍于虢太公的面子,他们还是照做了,毕竟蚕茧容易存放,晚几天卖问题不大。没过多久,当第一茬蚕茧收获的时候,果然涨价了。”
“她怎么知道要涨价?其他商户不知道吗?”郑安雅问。
房如樨微微一笑,说:“受她控制的蚕农占了所有蚕农的半数以上,他们都不卖,市面上蚕茧总量少了,价格当然上去了。”
“哦,是这样啊。”郑安雅笑道,“那后来呢?”
“蚕农们看到价格真的涨了,便信了她的话,更不肯往外卖了。说来也巧,那几年南越国国力蒸蒸日上,百姓越来越富足,丝绸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如此一来,从蚕茧到生丝,再到素绢和成品绸缎一起涨价,没过多久蚕茧的收购价又涨了五成。这下,连那些不受她控制的蚕农也纷纷待价而沽,各路商家也开始囤货,蚕茧价格一路走高,很快就翻了一倍。”
“有人买没人卖,那价格岂不是还要高?”郑安雅问。
“是的。而且就在此时,赵子羽暴亡,赵叔缠即位。新王登基,举国同庆,要大赦囚犯、赏赐百官。同时,各县也要举办庆典,邀请本县的名流、富户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参加。庆典当日,每座城的主要街道都要披红挂彩,现场要用彩绸铺地,至于每个参与的人,当然要一身体面的衣裳。”
“所以,丝绸的需求又增加了?价格又涨了?”郑安雅问。
“可不是嘛。”房如樨笑道,“虢仲靓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她早就料到新王登基后绸缎的需求会增加,但她也没想到南越国会连丧两王。尤其是赵叔缠是个讲排场的人,当他还是公子的时候,一年要做几十套新衣服,就连车辕都要用缎面包裹。”
“那价格至于涨到五倍之多吗?”
“王命如山啊,南越国换了新王,文武百官不得小心讨好着?万一出了纰漏,那可是对新王不敬,谁也不愿意出这种过失。于是,那段时间里,整个南越国就像疯了一样,人人都在抢购绸缎。要不是其他国家路途遥远,商贩们甚至想从别国进口绸缎了。在国都秀禺城里,丝绸一度成了比金银还要抢手的硬通货。在集市上,整匹的绸缎可以像钱一样买其他物品;在钱庄里,库存的绸缎可以用作抵押品获得贷款,在茶肆和酒楼里,更是人人都在谈论丝绸的价格和走向。”
“有点过分了,一个国家不能只靠丝绸生活,这样下去会伤及其他行业。”郑安雅说。
房如樨轻轻颔首道:“王上您看出问题了,南越国的大臣们也不都是吃素的。他们当中的明白人不能眼看着国家因为丝绸迷失了方向,于是千方百计将已经致仕的老丞相牙自请了回来。”
郑安雅笑了:“牙自?那可是叔叔你的老熟人啊。”
房如樨笑道:“牙自正在陶邑享清福呢,听闻南越国被搞成这个样子,也不忍心自己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二话不说,立马赶了回来。赵叔缠本就与牙自关系甚好,正想着把他请回来继续当丞相呢,见牙自主动回来了,当然喜不自禁,对他言听计从。于是,没过几天,赵叔缠就下了诏书,言近来国中奢靡之风日甚,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如此下去,国力大损。故自即日起,南越国自国君往下须厉行节俭,国民不得穿戴超越品级的服饰,他自己也一年不做新衣新履。王诏刚出宫门,丝织品价格应声下跌。而此时,虢仲靓和她的蚕农商贩们,早就在高位将存货卖得一干二净了。而那些与她作对的商户们花了大价钱囤积的货物则砸在手里卖不出去,有的破产,有的勉强维持生计,再也没有力量与她为敌。”
“可是虢仲靓怎么知道价格正好要涨到五倍呢?又怎么知道赵叔缠会颁布厉行节俭的诏书呢?”郑安雅问。
“第一个问题:这世上能养蚕的国家只有南越国、渤海国、淳于国和东瓯国,其中南越国的生丝、蚕茧价格是各国中最便宜的。如果涨到五倍以上,商人们就会从其他国家贩运过来,所以,五倍是涨价的极限。至于第二个问题嘛,”房如樨笑道,“很简单,她那个当县令的姑父为了升官,花了重金贿赂朝中重臣和南越王身边的内侍,这些钱都是她和她姑姑出的。她姑父得知了牙自要回来的消息,回头就告诉了她俩。”
“看来这个人很不简单啊,商贾之战抵得过千军万马。”郑安雅低头思量了一番后,说:“我有心任她为相,不知她肯不肯来?”
房如樨大笑道:“王上放心,‘士、农、工、商’,商人排在四民之末,他们虽积有巨额财富地位却不如普通农民。故而,一些商家巨贾们或花费重金为儿孙摆脱商人身份、或支持族人为官以求庇护。您要是任命她做丞相,她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