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方祈自觉是将裴乐之给惹恼了。
虽则阮既安并未被逐出府去,可方祈自己却是一连几日都没能见到裴乐之。好几次他都走到了非晚斋门口,却被突然冒出来的陆绮给长剑一横,直接拦在了院门外。偏偏这时裴府又为裴乐之开了弃疾宴,一整个大张旗鼓,这下众人的注意力又都转到了未来的少主君顾榴石身上。
连裴乐之也是。
裴府已经多年不曾举办宴会,昔日方冠华在世时,尚且常邀各府主君和公子到府中品茗赏花,吟诗作对,好一番热闹欢腾景象。然则数年前方家突然倒台之后,裴府亦受牵连,于是所有的雅兴和交情都随着敏感的风声而逐渐淡散。
“母亲,今日真的好热闹。”裴乐之仔细挽了裴擒的手臂,附耳轻笑道。
“是啊,我们阿乐如今也长大了,真好。”裴擒刚刚说完,便有一同僚端了酒杯过来,邀她去前面小酌对饮。
裴乐之不免与之客套寒暄一番,而后行礼送走了裴擒她们。此番虽说是为裴乐之举办的弃疾宴,其实也是宴请当初来送礼道贺裴擒升官的那些人,至于裴乐之自己,不过只是一开始在众人面前露了一面,而后裴擒便以其不会喝酒为由,早早替裴乐之拦下了酒,是以她今日尚算悠闲。
一路以茶代酒,裴乐之有些意外毕家今日竟然没有来人,不过想到上回放了对方鸽子,裴乐之便也觉得这个结果不算奇怪。
罢了,今日还有外快能赚。
裴乐之让万松为自己再斟了杯茶,微笑着找到了坐于一角的顾榴石:“顾公子,出来放风怎么不见喜色?顾家主呢?”
顾榴石无甚心思,只一本正经答话:“阿姐跟着高尚书拜会你母亲去了。”
顾榴石今日着一身红衣,长发依旧披散,却只敷衍地戴了条抹额,其余装饰全无。裴乐之不免觉得好笑,心道这小子真是看人下菜碟,装也不装。这样一想,裴乐之蹲下身来,手上茶杯和顾榴石面前的碰了碰,歪头笑道:“今日宜交易,顾公子有兴趣吗?”
闻言顾榴石眼神一亮,赶忙往前坐近了些:“你当真?”
不远处,看见裴乐之背影正要高兴上前的毕无咎脚步忽的一滞,只因此刻,他发现他的姐姐……正在和顾榴石背着旁人偷偷接吻!
就这么爱吗?
毕无咎拧眉嘟嘴,转身不甘心地踮起脚,挡住了毕如琢的视线:“母亲,孩儿想先跟您去拜见裴少卿。”
这头,裴乐之在万松的掩护下,将顾榴石顺利带去了春颂的管事院,此时院中已然清场,陆绮也早早引罗予青到了院中等待。那二人一见面就是抱头痛哭,裴乐之看得眼角抽了抽,连忙退远了些清净耳朵。
只是没想到,这回裴乐之的十两银子赚得有些容易。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顾榴石就被罗予青牵着手送回了裴乐之这边。“檀郎,快些回去吧,今日见你一面,相思尽解了,我会再想办法的。”罗予青说着,为顾榴石理了理抹额,二人间或又亲吻一番,看得裴乐之有些窝火。
亲是亲,别到我面前来啊,真服了。
罗予青走后,顾榴石还呆站着,望向她离开的方向。裴乐之撇了撇嘴,揶揄道:“拿张帕子擦擦?泪水涟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了你。”
顾榴石身后,鹿鸣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递给了自家公子。“鹿鸣,带银子了没?给裴小姐。”顾榴石边擦眼泪边道。
“这……并未,公子若是需要,鹿鸣等会儿便回府去取。”
“哎呀。”裴乐之收了顾榴石这么多回钱,今日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清了清嗓子,“别急别急,搞得我好像很市侩一样,咱们偶尔记记账也是可以的。”
“你难道不是吗?”顾榴石拿帕子的手一顿。
“嘿,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裴乐之翻了个白眼,转身带着万松离开,“完事就走吧咱,赶紧的。”
“谢谢你,裴乐之。”
“不谢,银子到位就行。不过话说回来,檀郎?罗予青怎么又叫你‘檀郎’了,之前不是叫的‘顾郎’?”
“……要你管。”
回去的路上,顾榴石一心感念裴乐之的成全,对其态度也好了许多,是以当裴乐之玩笑问他何谓“檀郎”之时,顾榴石也难得地好声解释起来:“无非是些美誉闲谈罢了,那年隆冬赏梅,无意间猎了只野兔,不知哪儿来的好事者便拟了句‘檀口香腮,却作凌厉无前’,自此‘檀郎’一说便流传开来。”
裴乐之点了点头,心道这说法倒是和小册子上写得一致:“我知道,不过‘檀口香腮’……说实话倒不像你,‘却作’之后才是重点。”
顾榴石瞥了眼裴乐之,颔首回应:“确实,小檀郎毕公子更合适。”
裴乐之心中确有这般想法,只是顾榴石突然说出,她不免怔了怔,道:“好端端的,说他做什么。”
然而裴乐之话音刚落,毕无咎的声音就从前方传来。裴乐之抬头,只见随着毕无咎一声清脆的“姐姐”道出,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唰”的一下落到自己身上。
毕无咎一路小跑过来,虽是奔忙,却又奇异地现出一种活泼可爱之感。裴乐之咽了咽口水,随即飞快抬手,一个大力挽上了顾榴石的臂膀。
顾榴石猛地一惊,下意识要将手臂抽出,却在裴乐之小声吼他“别动,陪我演演”之后,错愕几瞬,最后选择拂开裴乐之的手臂,反过来主动挽上了对方。
这一下,傻眼的不止毕无咎一个人。
今日过后,连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也都基本知道了这桩金葳美谈——裴乐之和顾榴石伉俪情深,是为一对年少爱侣。
〈〉
思爱苑书房内,裴擒和顾漆连二人正在单独相谈。
此刻,裴擒站在书架一旁,细细擦拭起自己的银尖枪来:“罗家的确荣耀,但荣耀背后,盛衰相连,漆连贤侄,你可明白?”
顾漆连沉吟一番,拱手对答道:“裴少卿教训的是,可您这一番训诫,到底是为了我顾家的前路,还是为了裴小姐以后的依靠?”
“论迹不论心,且看漆连贤侄如何选择了。”裴擒心道,这顾漆连到底是年轻刚毅,可那顾臻临死之前,就没有把这些跟小辈交代清楚吗?今日怎么还要她来费力气点透那些话。
“你待为何当年方、裴、顾三家势极鼎盛,先帝却还御赐指婚?顾家今日之保全,乃是我裴家沉寂之维护。”说到这儿,裴擒冷嗤一声,“我隐于朝堂多年,但这不是你们想推脱婚约的理由。要知道,倘若裴家不倒,裴方联姻的后果便是裴顾二家的下场。漆连贤侄,你该庆幸当今圣上贤明,仍愿照拂你这四世三公的顾府。”
“至于我儿阿乐,她好得很,也并不需要依靠谁。这一切,不过是我强加给她的保障。”
顾漆连皱眉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应声。她其实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些关窍,只是论及文治武功,当今圣上乃第一等心胸宽广之主,对于威远将军这样劳苦功高的武将也并不忌惮,每年亦赏赐军中无数。至于罗予青回京作质,也是威远将军自己为表忠心,反复上疏三次,奏请圣上要送女入京以求大家教化,才得以成功。是以当初发现自家阿弟钟意于罗予青,顾漆连犹豫一二后,也并未过多阻拦。
“可如今裴家亦圣宠正浓,按裴姨母的说法,晚辈岂不是也应该担心?”
“那你还叫我姨母作甚?姜言,送客。”
“那晚辈先行告退,裴姨母放心,漆连今日受教,阿弟年幼无知,易受蒙蔽,晚辈以后自当多加管教。”
顾漆连离开后,裴擒低头看了看自己袖中气得发抖的手。
她刚刚,又想到了方家……
如果方家当年没有倒,又如何轮得到罗家跻身武将之首?!
裴擒走出书房,走到院中,闭眼感受着周遭一切。今日的阳光实际算不得灼热,却不知怎的好似一下就刺痛了她的眼,又烧穿了她的心,那颗本就残破不堪的心。
如果当年她没有执意要娶冠华,后面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没有那破爵位要继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一波三折。
她宁愿……见冠华嫁与她人。
嫁与她人,总好过和她此后相互折磨,白白蹉跎。
或许最好的办法,是从一开始就不要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