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都。
这?是两人之间的契约。
谢敛迎着她水波潋滟的眸子, 他微微颔首。
风吹得灯笼摇晃。
女郎拢袖而立,她眼底透出几分认真,说道:“我知道先生不嫌我累赘, 但?我也知道?,婚约本是权宜之计。等回到京都, 一切便都好了?。”
谢敛很少会觉得自己驽钝。
但?这?句话, 令他不由认真思索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是权宜之计么?
无论是不是, 他都是不得善终的?人。哪怕他也会生出自私的?念头, 也想占有在?乎的?人,却绝对不能?将她也拉到泥潭里来。
他见过母亲是怎么死的?。
宋矜绝不能?也这?样。
谢敛喉间哽涩。
在?她说话之前,开口道?:“天?色不早了?, 早些安歇吧。”
“哦。”她仍披着他的?氅衣,乌发迤逦垂在?肩头,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 略带苍白的?侧脸低垂,“……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要是早些认识谢敛,或许能?多陪一陪他。
再不济, 也能?知道?他身上到底背负着些什么,不至于此刻连问也不敢问出口。
宋矜怅然叹了?口气。
其实她早就隐隐觉得, 谢敛背负了?许多东西,有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换做是她, 要是心里藏着这?么多事, 也不想和别人有什么牵连。
现在?离回京还早。
没和离前, 她仍是与他风雨与共的?妻子。
两人各怀心事, 一起回了?房。
进了?十月,岭南也冷了?些。
宣化县地处偏僻, 物资采购不易。来得也匆忙,有许多入秋冬要用的?物件没带,宋矜写个单子,着人去一并?采办了?。
府衙里的?人都忙,要不就被谢敛调走了?。
宋矜只能?将这?事交给王伯。
她忙了?这?么些日子,倒也有些闲不住。
好在?谢敛有屯书的?习惯,不知不觉间,又攒了?好几箱子的?书卷。应当是特意挑过,他带的?都是些在?任上能?实用的?。
宋矜挑挑拣拣,找了?些用得着的?。
寻找有巧思的?工匠,既费时又费力,就算是能?找到也耗费不起请人的?银子。毕竟批量制作?工具,又要一笔银子,这?钱都还没地儿找。
她想自己画图试试。
因为义诊,宋矜也跟着看别人织布。
苎麻被砍回家之后,还要剥皮,用铡刀刮掉表层抽出苎麻纤维。
换成吉贝……
应该也可以?挤分出籽和纤维,宋矜这?样想着,一面测算数据,一面落笔在?纸上作?图。
她画工好,画图不太难。
只是图才画了?大概,门便被敲响。
“有人在?门口叫唤着要找你,是个中年?女人,说是幺姑病了?……宋娘子,你不认识什么幺姑吧?”
宋矜如梦初醒。
县衙内人都空了?,只有田二郎在?门外问话。
“我瞧瞧。”她起身朝外走去,幺姑家穷得饭都吃不起,若不是大病恐怕不会急急忙忙找来。
何况,那?孩子确实根骨不足。
宋矜随手将图撂在?桌上。
门外妇人满脸泪痕,仓促道?:“夫人……幺姑、幺姑不好了?,今儿早上去放牛,中午都不见回来,等?我找到脸都青了?……在?草里瘫着,嘴里都是白沫子……”
宋矜一惊,连忙追问道?:“还有别的?症状没有?”
“还……还喊‘宋姐姐,我疼’,夫人,我家幺姑哭得快要喘不过来气儿了?,求您赶紧过去看一眼吧。”
宋矜眉心松开。
她扫视妇人一眼,衣角有血,但?整体很干净。
妇人一半说的?是真话,一半却是假话。幺姑有危险是真的?,但?绝不是惊吓过度,也没有摔倒在?草地里。
“衙里还有事,我教你……”
见她不太动容,妇人猛地跪下,哽咽着打断她的?话,“夫人,这?事儿只有你能?救幺姑,别人我都信不过,您过去就知道?了?。”
宋矜眸色带了?深思。
不方便说?
察觉到宋矜的?动摇,妇人当即攥住她的?衣摆,压低了?哭腔,“女孩儿命贱,夫人,您救救幺姑,河里的?水冷啊。”
女郎沉默片刻,还是说道?:“我随你去。”
妇人眼底闪过一丝挣扎。
但?很快,她便上了?宋矜的?牛车。
往日宋矜义诊,都有衙役和王伯一行人跟随,今日只有田二郎为她驾车。没有看热闹的?人,妇人抹着眼泪,只说有人要将幺姑沉塘。
不方便说,又要沉塘的?事儿……
宋矜心头更?沉。
她顾不上思索自身的?安危,只觉得愤恨。然而要再去细问,妇人却哭得越来越厉害,满嘴囫囵说着是她的?错。
牛车快不了?,等?隐隐能?够看见幺姑家,四周天?色已经灰蒙蒙的?。
然而整片山村出奇的?安静。
田二望着身后星星点?点?、朝着牛车聚拢的?火光,奇道?:“你们岭南就是不一样,都十月了?,还有这?么多的?萤火虫啊。”
妇人哭道?:“是我的?错,夫人。”
宋矜心口一阵发冷,却只凝视着她红肿的?泪眼,“谁教你这?样撒谎的??”
这?样攻心的?法子,堪称高明。
“是……”
不等?她说完,宋矜却打断了?她,只问道?:“幺姑没事对不对?”
妇人哽咽住,无措望着她,仿佛随即要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田二猛地回头,宋矜抢在?他说话前,一把捂住妇人的?嘴。
“既然孩子没事,就别哭了?。”
宋矜疲惫地轻声道?。
她扶稳了?车壁,看向还在?远眺的?田二郎,用最?快的?语速说道?:“掉头,朝山林里躲进去。是火把,都是要杀我们的?人。”
田二郎还在?发呆。
宋矜颤抖着手抄起茶碗,丢向他的?后背,“快!”
宋矜记得,谢敛是这?么做的?。
岭南的?山林极其浓密,黢黑深远。陡然调转了?方向,牛车横冲直撞,片刻间车身便被撞散。
宋矜几乎被甩下车。
身后的?火光却越来越近,呈包抄之势。
牛车本就笨重迟缓,在?山中目标太大。在?这?么下去,一定会被追上,成为他们拿捏谢敛的?把柄。
不能?再拖了?。
宋矜扫视四周,心里有了?计较。
她对田二郎说道?:“我们分开,你先跑。”
“分开?”田二郎愕然,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不行,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出事。”
山匪人数太多,火光像是散开的?萤火虫,疏疏落落朝着山林涌来。十月已经没了?毒蛇,但?山中野兽的?嚎叫不止。
宋矜在?颠簸中,竭力镇静下来。
她语速急促,咬字清晰地和他分析,“他们人多,我们又不认识山路。不消片刻,就会被追上来,除非有人送信出去,找人来救我们。”
田二郎握鞭的?手一紧。
他结巴了?一下,试探着说道?:“我去给谢先生送信?”
这?里离县城尚远,也只有他能?去送信。
宋矜说得不错,仅靠他一个人,没法带着两个女子在?山匪手下逃生。
“好,我去。”田二道?。
宋矜低声,“我往东去,但?让谢先生以?衡田为重。”
两人对视一眼。
田二郎点?头,按住车壁翻身往下。
他翻滚几圈,迅速爬起来朝西跑去。远处山匪短暂骚动过后,分出一小队人,也朝西追去。
宋矜拽下肩头的?帔子,将自己和妇人的?胳膊系在?一起。
低声道?:“我们也要弃车了?。”
妇人含混回答。
牛车转弯时,宋矜抱住对方的?肩背,顺势翻身滚下牛车。
受了?惊的?牛冲得更?快,宋矜趁着山匪还未察觉,牵住妇人的?手,转身往相反方向跑。
然而很快,山匪又朝这?边追来。
她们往前的?路被悬崖截断,往下是藤蔓蜿蜒的?山谷。
一时间进退两难。
妇人瘫坐,顿时掩面哭泣。
若是往前,掉下去说不准尸骨无存。若是不往前,身后的?山匪马上就会追来,连死都死不干脆。
风吹得浑身的?伤都在?疼,一路奔逃早已精疲力尽。
妇人彻底绝望了?。
“夫人,我们……”
宋矜轻声打断她,“别认命,还早。”
妇人不觉噤声。
她忍不住再度看向宋矜。
女郎面色发白,一贯平静的?眼底星星点?点?,透着坚韧的?光。她弯腰在?两边摸索,细白的?手满是血痕,咬唇不做声。
妇人只愣了?片刻,连忙起身。
身后火光渐盛,呼斥声变大。
宋矜不敢回头,双手和肩头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慌得要命,喉间发堵,只能?忍住多余的?情绪,试图找寻可以?走的?路。身侧的?妇人没法,慌忙跟着她。
手臂骤然一沉,妇人仿佛一脚踩空了?。
声响令身后山匪朝这?边走来。
宋矜来不及反应,便被拖拽得往下摔去,动静必然会被山匪听到。她绝望地闭上眼,身体却没有落地。
她掉入了?潮湿柔软的?山洞中。
几乎没发出声响。
宋矜骤然松了?口气,还来不及高兴,脚踝就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应当是崴到了?。
山洞潮湿,触感黏腻。
耳边窸窸窣窣不知是什么声音。
四周一片漆黑,夜枭和野兽的?嚎叫声远远近近传来。山洞内潮气和腐气混杂,小虫顺着衣摆爬上她的?胳膊,偶尔有冰冷的?尾巴掠过。
宋矜抿唇,忍住恐惧。
妇人窸窣靠过来,哆嗦着道?:“是我……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宋矜沉默一会,只说:“幺姑那?孩子没事便好。”
她生不太起来气。
百姓只能?在?山匪和士绅的?夹缝中生存,哪有空去想良心安不安,也没力气管别人的?死活。
妇人低着头,默默流泪。
她肩头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宋矜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搭在?她肩头,宽慰道?:“他们让你做的?,你都做了?。即便是找了?过来,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别怕。”
妇人的?泪水溅落在?枯枝上。
她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又没出声。
宋矜无声抚她的?肩,只说:“你们疼爱幺姑,我看得出来。我也喜欢她,你们夫妇都不坏,但?有时候……不是没法子么。”
“夫人……”
妇人忍住哭泣,抽噎着道?:“我这?样的?人,比不上夫人。”
“夫人瞧着柔弱,却比谁都坚定。”她抹了?把泪,认真地看着宋矜,语气诚挚,“遇到了?事,也知道?能?不能?做、要怎么做、该怎么做。有夫人在?,我不怕。”
宋矜不知说什么好。
她摇了?摇头,只说:“不怕便好。”
妇人缩着,两人不再说话。
宋矜终于歇下来,思考一些别的?。
这?个节骨点?,这?些人要做什么很容易猜。无非是想要抓住她,用她来拿捏谢敛,阻拦衡田。
不想死在?这?里,也不想谢敛太被动的?话,只能?尽快将消息传给谢敛。
那?她再怕再冷也要忍着。
只能?熬到田二郎将消息传给谢敛便好。
也不知道?田二现在?怎么样。
山匪肯定会拦截他,何况田二郎又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势,真被山匪追着,想要逃出去也难……
四周黑黢黢,只有微弱的?月光漏下来。田二郎绕过列星般的?火光,气喘吁吁躲着追捕。
然而山林广袤,下山的?各处都亮着火光。
下山等?于自投罗网。
田二喉咙干得冒血气儿。
他啐了?一口,又忍不住回头朝山上望去。
这?树都长?得参天?蔽日的?,林子里野兽不会少。虽然到了?十月,但?岭南一年?四季都暖和,兴许还有毒蛇……
放宋矜在?山里搁着,便是一刻都危险。
他望着火光,咬了?咬牙,挽起袖子调转了?个方向。今夜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消息传回去,以?最?快的?速度。
翻过山林,顺官道?往下。
便是冯家的?祠堂。
衡田到了?关键时候,只能?和当地的?士绅交涉。田二郎早听说,当地的?士绅都不配合,都在?这?儿“商议”十来天?了?。
祠堂外一排灯笼威严,柏树森寒。
田二双腿如同灌铅,眼前视线模糊,却发现祠堂外守卫森严……没有县衙里带来的?衙役。
他咬紧了?牙关。
趁着守卫还没反应过来,田二提起一口气,踩着矮墙往里翻了?进去。墙外的?守卫敏锐,七手八脚拉住他,大声呼呵。
混乱持续没多久,他终于翻身跳下矮墙。
田二抽出腰间别的?烂柴刀,一股脑冲上前,卯着劲儿踹开了?重门。
门内灯火如炬。
坐着不少神色威严的?老年?人,一瞧见他,先前的?议论声骤然安静下来。如有默契般,目光纷纷投向了?坐在?首位的?谢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