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再次醒来时, 月在天中。
靠岸的芦苇起了火,连成一大片火海。
而她被谢敛抱在怀中。
身下船只起了火,失去平衡摇摇欲坠。身后有羽箭破空而来, 谢敛折腰避开?时擦破鬓角,散落的几绺长发被风吹得拂起, 其下眉眼依旧清肃沉静, 步履堪称从容平稳。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脸色非常苍白。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抱着她的手臂似有些轻颤。越是如此, 宋矜就越是觉得,他冷静到近乎固执的神情,突兀得像是挂上去的面?具。
“谢先生……”她有些慌。
宋矜本能挣扎, 不敢让他费力抱着。但很?快,对方便抬手重新?掀起斗篷盖住她,制止了她的动作。
“沅娘, 要见血的。”他语调温和。
宋矜眼睫一颤,没有乱动。
他一开?始就安排好了,让她服了药, 被他抱在怀中带着处理完。但或许谢敛不知道,她自幼生病, 镇痛类的药物都吃出耐药性?了。
随着行走,谢敛腕间铁链窸窣。
但不知为何, 他并没有急着起身上岸, 反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在谢敛停下后, 便有人闷栽在地上, 咚地一声导致船只猛地一晃。
宋矜趁机往外?看,地上跪着人。
跪在地上的人, 是原本为他们撑船的船夫,此时被一刀刺中肋骨。他全?身是血,口中咳出血沫子,手按在满地粘稠的血泊上才勉强没瘫倒。
火舌舔舐涂了桐油的船,顺风疯狂滋长。
船夫满是是血,趴在地上挣扎,脚底已?经被火烧得一抽一抽。他伸手要拽谢敛的袖子,口中喝喝作响,迸发出强烈的哀求。
但谢敛眼都没抬。
他只是弯腰,抽出船夫怀中的一张信纸,一扫而过。
很?快,他收起那张纸 。
正欲放入袖中前,眼角的余光与宋矜撞上,微微一滞。
宋矜一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敛。
但青年也随之一怔,眸光竟仿佛有些说不出来的仓促狼狈。在她开?口之前,他抬手掀起斗篷,再度盖住了她的视线。
缄默中,宋矜竟觉得谢敛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但她陡然?见了这样的画面?,背后已?经被冷汗打?湿,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不顾她的抵触拖拉出记忆深处的记忆,令她头脑发白做疼。
宋矜浑身虚脱无力,轻颤一下。
抱着她的人便顿了顿,斗篷再度被揭开?来,谢敛垂眼无声看她,眼底闪现几分无措。
“沅娘。”他无意识轻唤了声。
因为抵触回忆,宋矜闷咳一口血,恹恹说不出来话。
青年本能抬起手,仿佛要为她擦去唇边的血迹。然?而他垂眼,看着自己手上染的血迹,却又默默地收回了手,弯腰洗去血迹。
谢敛洗干净了满手的血,才伸手去给?她揩血。
女?郎面?容惨白,因为惊惧冷汗淋漓。
他不知道宋矜怕的是尸体,还是他。
只是托起她的后脑,镇定平静地道:“暂且忍忍,我带你凫水上岸。”
宋矜意识模糊,没有答应。
在身体骤然?落入水中时,她才被冷得回神,下意识抱紧了谢敛的脖颈。青年微微一僵,却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只带着她很?快上岸。
不过片刻,远处便有一辆牛车匆匆而来,驾车的人竟然?是王伯,车上还带着众人一路的行礼。
“劳烦嬷嬷。”谢敛对蔡嬷嬷道。
宋矜咳嗽了几声,就被蔡嬷嬷抱进?怀里,给?她裹上准备好的厚绒斗篷。冷意渐渐散去,她才慢慢缓过神来,扫视了四周的景象。
“……谢先生?”她只好问谢敛。
青年背对着她,衣衫尽湿,乌发散落吹散在颊边。听了她的话,才微微转过头来,深色的瞳仁里看不清此时的情绪,只叫人觉得淡淡的。
“嗯。”他温和道。
宋矜想起刚刚芦苇丛中的惨叫声,不由又看了他一眼。
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刚刚那一大片被火烧的芦苇丛中,应该是有不少活人的。淮南西路的追杀,一直酝酿到江陵狭隘的江水之畔,都未曾放弃。
“芦苇丛中的那些人,都死了?”她问。
其实,她还想要问一问,芦苇丛中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因为眼前的人是谢敛,她心里便有了答案,于是问了这个问题。
谢敛只道:“你不必细想,与你无关。”
宋矜欲言又止看他。
他在她殷切的目光下,姿态一如既往地平和,但脊背却有些无形的僵。看起来既从容笃定,却又仿佛在接受着什么考量。
谢敛又想,他本就不是君子。
“怎么会与我没有干系?”她嗓音微颤。
谢敛眸色平静,内敛到近乎深沉,叫人看不清其中情绪,只道:“人都是我杀的,与你不相干,不必为此烦恼。”
“谢含之。”宋矜抬高?了声音。
他心弦为之一颤,缓缓掀起眼帘看向?面?前的人。女?郎乌发仍在滴水,苍白的面?颊带着病态的潮红,勉强撑起精神瞧着他,眸子如秋水起了涟漪。
她因为他病得这样厉害。
而他又令她背上这样的内心谴责,可?见她实不该与他惹上干系。
“你昨夜才与我说,夫妻一体。”她尾音低低,有些黯然?。
谢敛无声看着她,喉间微颤:“抱歉。”
此时此刻。
他落魄潦倒,只能如此处置。
女?郎靠过来一点,发尾的水滴落在他手背。
她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点药草的苦涩,近乎是逼迫地看着他,慢慢说道:“这些人若是不能死绝,我们恐怕要再背负一条罪名?。夫妻一体,我连这个也不能向?我的夫君问清楚吗?”
因为还有旁人的缘故,两人本来声音就不大。
此时宋矜压低声音,便只有他一人能够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谢敛骤然?听到夫君二字,眼睫微颤。
他甚至是短暂地缓了片刻,才明白到她话里的意思。她并非担心收牵连,而是甘心与他牵连,并且还在为他所担忧。
“我审问过,一人不少。”谢敛于是回答她。
女?郎沉默,有些气恼地道:“那就好。”
谢敛竟无形中松了口气。
加之联想到她的暗疾,谢敛有了几分猜测,却又不愿意问她求证。他只是伸手,要给?她拢好斗篷,却不料女?郎垂眼低问:“你当真当我与你是夫妻吗?”
这个“当真”,未免有些微妙。
这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当真而定下的。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权宜之计,她日后若是想要和离他自然?也会配合。
谢敛一时间,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她话里,究竟是期盼他说是、还是不是。
宋矜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等到回答。
她抿了抿唇。
“谢先生。”她说。
终于,青年喉间微颤,清冷的目光犹带着几分克制,与她说道:“沅娘,我写信托了向?文前来,接你与蔡嬷嬷回京都长住。就在这几日,他便能抵达了。”
霎时间,女?郎噤声。
她原本便面?无血色,此时连表情也没有,便毫无人气。
片晌,她终于垂下眼。
谢敛心口有些发紧,发麻的指尖微颤,几乎做点什么。但面?前的宋矜不说话,他断然?不该失礼,只好陪着她陷入沉默。
“你是这样安排的?”好半天,她轻声。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眼泪从下颌滴落,哭得悄无声息。谢敛能够察觉到,她越是难过的时候,就哭得越是平静汹涌。
此时此刻,他本该礼貌地避开?。
或是道一句宽慰。
但他却仿佛无法避开?,端坐在她身前片刻,还是抬手托起她的下颌,为她擦眼泪。
女?郎顺从地微微仰起脸,乌黑睫羽湿润低垂。
“沅娘,岭南多瘴雾、虫蛇横行,是外?地人的埋骨之地。”谢敛一贯沉稳自持,很?少觉得理智客观的话如此难以启齿,“比起江陵湿热,更甚百倍。”
她又开?始落泪。
滚烫的泪水滑过下来,滚入他掌心。
谢敛指尖微颤,仿佛心口也随之发烫。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宋矜的娇气,这个时候,必然?要好声好气哄着。但他才狠下心,与她说让章四郎接她回汴京,却怎么也不合适哄她的。
“我不去。”她挣扎了一下。
因为挣扎得太狠,上身一晃,一头撞入他怀中。
谢敛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扶她。
女?郎又挣扎了一下,竟然?是直接拉起斗篷,朝着蔡嬷嬷挪去。她别过脸去,竟然?真的就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平日里的规矩都置之不理了。
他默默收回要扶宋矜的手,腕骨微僵,有些无措。
宋矜应当是生气了。
谢敛没哄过女?子。
连秦念,他向?来都是规训得多。何况,他与她的婚姻本是权宜之计,甚至连哄她的理由都没有。
他僵坐了一会。
才回头看向?大火烧灼的芦苇,心内略作考量。虽说这些水匪与官府沆瀣一气,死在大火中官府也不敢上报,但暗中恐怕不会咽下这口气。
尤其是,对方原本要取的是他的性?命。
略作思忖过后,他再次抽出袖中那张纸,便有了新?的考量。
这一夜,大家宿在路边。
谢敛这一夜没有睡,他坐在牛车旁边,守着宋矜。但他心绪还是有些乱,夫妻这两个字由宋矜提出来,仿佛带着些隐含的意味。
他于文辞上最是敏锐聪慧。
但却想不太明白。
一直到天色将亮,谢敛察觉马车上窸窣作响,片刻肩头便被人轻轻拍了拍。
宋矜竟然?仿佛一直没睡,此时瞧着他。
“你杀了人,我不怕你。”她小声说。
谢敛垂着眼,肩头有一层薄薄的月光。他的情绪最不外?露,此时甚至不知道宋矜怎么看破的,但他又有些莫名?的狼狈,不愿承认。
女?郎又凑近一点,呼吸落在他鼻梁上。
甜荔枝香绵延而来,谢敛呼吸蓦地有些乱,不知如何应对。
“我敬重先生,并不是将先生视作高?高?在上的明月,没有人气儿。”她的声音有些低,应当是怕别人听见了,“是人的话,总是有悲有喜,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早些睡吧。”谢敛喉间发干。
她却猛然?坐起来,小心翼翼下了车。因为久病而脚步虚浮,终于靠着他坐在了草地上,然?后拖下来斗篷裹好自己,像是个粽子。
然?而谢敛却无法应对。
他习惯了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地前进?。做完一切后,他本该干净利落地死了,应证世人对他的唾骂,当一个背负骂名?的罪人。
是宋矜救了他。
是宋矜嫁给?他,仿佛他是个顶好的人。
“我知道谢先生杀了很?多人。”在他杂乱的思绪中,女?郎声音如滴滴雨露,熄灭了心口滚烫焦灼的连天野火,“但那又如何?不将人当做人的人,死了恐怕才是天大的好事。”
谢敛眼睫微颤。
他不知道宋矜是这么想的。
王伯和田二郎今夜,都看着他不敢说话,早早找了位置躲起来了。反倒是胆子最小的宋矜,此时凑到他身边来,小心翼翼想要开?解他。
谢敛哑然?,无形转了个话题:“我有些怕火罢了,并未多想。”
她狐疑看着他。
“哦。”她点了点头,有点认真地补充,“怕火也没关系。我已?经学会生火了,日后我帮你就好,只要谢先生不要嫌我笨拙就好。”
谢敛忽然?不明白自己方才的忐忑。
他不由低笑了一下。
“我确实杀了不少人。”刚刚避开?的话题,此时仿佛没有了遮掩的必要,“这些人里,绝大多数当真犯了事,但也有不少人被无形中卷进?来。”
宋矜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
“我幼时随阿爹去赴任的路上,途经沅水,遇到了一些坏人。阿爹告诉我,若是想要铲除所有的坏人,必然?要牵连数不尽的好人……”
女?郎微微抬起脸,和他说:“阿爹说,他若是因此害了好人,也成了坏人。”
谢敛应证了心中猜测,只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那是当时的恶人,是千秋万代?的好人。”她语调有些闷,像是求证似的看他,“就像谢先生做的事,尤其是新?政,不也就是这样吗?”
谢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沉疴恶疽要用刀剜除。”
“执刀者?若是罪人,那也只怪圣贤无眼。”
谢敛只道:“大逆不道。”
宋矜反驳:“与谢先生同行,恐怕已?经大逆不道了。”
两人目光陡然?接触,各自如同被燎到般撤开?。
谢敛心口跳得很?快,他纵然?知道自己满身罪名?,为世人所不容,却也忍不住生起贪念。
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
起先他不过是不愿在宋矜面?前自戕,后来便是不忍让她见到他死后一具尸身,再后来便无法真的死了令她努力作废……到如今,他竟然?想要真有她同行。
左右,他如何狼狈、难堪、懦弱、恶毒、冷血。
她都一路看了个干干净净。
“……沅娘。”他喉间微动。
女?郎看过来,她迎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有点冷,你能不能……”
谢敛看懂了她要撒娇的意图。
他几乎本能答应,可?想到已?经做好的决定,心口刚刚涌起的热度一寸寸冷去。最终只是背过身,坐在为她挡风的位置。
除了谢敛,这一夜大家都有些不安。
虽然?拿主意的人是谢敛,可?实际上去请君入瓮的,却是他们。尤其是那几个差役,简直面?如土色,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险些也跟着谢敛陪葬了。
但也算是谢敛救了他们。
经此一事,几个差役竟然?和王伯田二郎亲近了几分,也不故意生事了。
与此同时,宋矜的病却越来越严重。
沿途医馆看过,开?的药一帖一帖吃下去,却收效甚微。为了防止路途颠簸,导致宋矜病情变得更加厉害,干脆暂时停留在江陵。
一则,找医术高?明的大夫为宋矜诊治。
二则,等候章向?文来接宋矜回京。
但能请到的大夫都请了,宋矜的病却迟迟不见好,整日里昏睡的时间倒是要比醒过来的时间多,向?来爱笑的蔡嬷嬷都以泪洗面?。
宋矜醒过来的时间很?少,大多数在半夜。
谢敛是日夜守着她的。
因为常年多病的缘故,病成这样也不是第一回 了。
可?往日守着她的都是蔡嬷嬷,此时换成了谢敛,她还有些意外?。毕竟她醒过来的时间少,往日蔡嬷嬷忙着熬药,她醒来都不一定能见到。
如今倒是一整夜,便能看到人。
就是谢敛不爱说话。
她虽然?病着,却还赌气。
趁着谢敛还在看书,她干脆再次闭上眼去,装作没有醒过来。但一醒来喉间就作痒,她只好皱眉忍着,越忍越是难受……
“睁眼。”谢敛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因为嗓音平静,便无形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吃了枇杷膏再装睡。”
宋矜更恼了,她铆足了劲儿侧过身去。
她虽然?叫他谢先生,可?也不是让他当夫子教训她,难道她不听话还能打?她手板子不成?
又不许她跟着,又不许她装睡。
宋矜等了会儿,迟迟没等到谢敛再说些什么。
她得逞了,被病痛折磨得压抑的心情都舒缓了不少,靠着软枕发了会儿呆。若是章四郎真来了,她又病得如此灰头土脸,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何况,谢敛都不让她跟。
正胡思乱想间,有人靠了过来。
修长的影子投在她身上,混杂着体温的苏合香与皂角香漂浮在帷帐间,广袖无意间拂过她指尖,宋矜顿时间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被他衣袖盖住的手指痒到发麻,后知后觉小心抽出来。
片晌,宋矜垂眼。
看谢敛坐在床边的身影,如松如竹,既清冷绝伦却又近在咫尺。
“先吃枇杷露 。”对方顿了顿,将准备好的枇杷露递到她唇边,骤然?间低垂了凌厉的长眉,“再与我赌气,沅娘。”
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尤为轻。
宋矜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隐约间,竟恍惚以为他带着几分示弱的意味。
她收敛心神,不肯理他。
但对方默然?静坐时,带着种无形的坚持与示好,十分反常。不觉间,便如敲打?更漏的水滴,在深夜里令她慢慢焦灼起来。
不对,哪里不太对。
宋矜挣扎了一下,想起上次夜里他才哄她睡觉,转头便吊着一口气给?自己抛尸。不由轻轻看了谢敛一眼,笃定道:“你每次对我说好话,都是为了哄骗我。”
此话一出,她更觉不妥。
仿佛在说他是骗感情的登徒子一般了。
谢敛却似乎微愣,有些局促道:“我并未哄骗你。”
“骗人。”宋矜轻声。
果然?,谢敛沉默。
宋矜有时候最爱得理不饶人,十分促狭。此刻见他理亏,忍了忍,还是有点想挤兑他。可?惜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他的枇杷露堵住了唇。
青年仿佛看破她那点小任性?。
谢敛又恢复了慢条斯理,淡瞧她一眼,温声道:“沅娘,听话。”
这话既带着温和的警告,又带着包容的无奈,令她有些不好意思赌气。
但她还是固执道:“我不。”
谢敛沉默了片刻。
“你病得很?厉害,”他如此说着,语调分明是平静的,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忍,“若我自岭南回京都,还会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