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高力士眼中,也流露出些许不忍,拧着眉喝道:“上峰即未裁定,尔等竟敢用刑?“
那管事小吏不安地睨着众人的目光,赔笑道:“入狱的一百杀威鞭,是惯例……不过贵人有官身,小的自有分寸……”
他当然不敢说,王维刚刚入狱 ,便有金仙公主的人过来好好“交代“了一番;这边前脚刚走,那边御史台的王缙又前来探望,说是奉了岐王的旨意;小吏左右为难,便为自己留了些后手,用了点巧劲,看着严重却不伤筋骨。
说着,他上前推了推王维的肩膀:“王太丞……圣上有旨,快起来接旨!“
王维悠悠地醒转过来,火光跳动,模糊中看到牢房中伫立着一道俏丽身影,咬着牙支撑起身子,难以置信:“阿宛?”
阿宛想要回应,喉头却是一阵哽咽,只得拼命点了点头。
王维眸光闪动,嘴角挤出一丝淡笑:“这一次,你救的人,是我了……“
阿宛在他身旁蹲下,她冰凉的手指探上他的额头,竟有些微烫。她竟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他们第一次欢好时他滚烫的肌肤,炽热的眼神,一如他现在望着她的样子。
摩诘……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但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却变成了:“玉真的事,我知道了……我不怪你!“
王维如石雕一般僵滞了片刻,忽然他嘴角溢出几滴鲜血,他咬住嘴唇用袖子拭去,脸上却绽开了极灿烂的笑意,如云破月出,照亮了这间昏暗的牢房。
他笑着道:“阿宛……阿宛……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
高力士有些不耐烦,便清了清嗓子,高声提醒道:“阿宛姑娘,圣上的手谕还在你手里呢!”
阿宛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站起了身退了几步,就着那火光,开始宣读黄绫:
“ 诏曰:
朕承天命,观太常寺太乐丞王维者,或有失节,甚失朕望。朕念其旧功,然纲纪不可废。即日起,出长安,贬为济州司仓参军,以省自身,以正其志,钦此。“①
王维强撑着跪拜谢恩,伸手接过了圣旨。
猎猎的火光之下,他身上鞭伤皮开肉绽,还有多处正在渗着脓血,手腕不知被什么东西磨的血肉模糊,指关节处也成青紫之色,显然是受过拶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他脸上极灿烂的笑意,一直泛到了眼里,心里。
他并不只是为自己逃过一死而高兴,他高兴的,不过是他不可言说的秘密终于得到了她的谅解,再不用受心中的煎熬。
皮肉越痛,越能让他心安理得面对玉真,面对阿宛。
这本是他应该还的债。
一旁的高力士亦松了一口气,只想快快了结了这个差事,便扬声道:“王太丞……不不,王参军,您明天去吏部换了符,便准备着动身吧!“
王维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虚弱地向着他点头应诺。
阿宛连忙扶住了他,心疼地用袖子抹去他脸上的血污,余光却见高力士已掩着鼻要转身向外走去。
她想起一事,急得扬声问道:“内贵人留步!不知西风楼众人们……现在何处?“
高力士想了想,还是停步侧身道:“他们?……如你所愿,长安府尹的人已经将他们放了……圣上对西风楼,倒真算是宽厚了……“
他一边说一边走,只留下长长的尾音拖在空中,慢慢弥散。
阿宛与王维,搀扶着向外走去。
长长的甬道尽头亦是一片漆黑,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向未知的黑暗走去。
王维看到那圣旨,便明白一定是阿宛去求了圣上,便什么都没有问,只轻轻握了握阿宛的手,道:“阿宛……你受委屈了……“
他温和平润的声音此时有些嘶哑,一下便逼出了阿宛眼中的泪。还好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看见。
半晌,阿宛笑着道:“不过是向圣上嗑几个头,不算委屈……“
王维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圣上最恼的,便是欺骗……阿乐担了崔氏女的名头,日后,怕是要和我绑在一起一辈子了……”
阿宛一怔,旋即又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就像当年我们在洛阳清尘阁,不好嘛?”
王维实在虚弱,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一步步挪着。
阿宛知道王维关在狱中昏迷不醒,定不知公孙娘的事,便忍住了不提,眼睛却忍不住在牢中四处逡巡,想看看有没有公孙娘的下落。
她心念一转,看向跟在他们身后的管事小吏,回身向他微微欠了欠身,轻笑道:“这位大哥,这大理寺牢中,女犯关押在何处?”
管事小吏见王维被圣上放了,一直惴惴不安,又见来宣旨的贵人问他,忙讨好地回道:“女犯们都关在另一条甬道上,不过这太平盛世,朝堂安定,只有一个自己敲了登闻鼓的娘子,这才不得不关押着……贵人问这个作甚?”
阿宛只当不知,挑着眉问道:“圣上要怎么罚她?”
他嘿嘿一笑:“黥刑定是免不了的,敢敲登闻鼓的,定是不要什么脸面……还有杖责五十,去衣受刑,啧啧,这白花花的皮肉呀………”
阿宛摇摇欲坠:“已经……已经行刑了?”
管事小吏见她神色不对,便正声道:“……刚刚行刑完毕……那女犯,已经晕了过去。”
阿宛眼前一黑,几乎要站不住,扶着王维的手骤然紧握,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原来她进来之后听到的那些沉闷的呯呯声,便是公孙娘正在受杖责!她竟已痛得昏迷了过去,发不出半点声音!
怪不得,高力士听到之后会凑到她耳边说那些话,唯恐她冲动误事,又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不好收场,便搬出了李龟年来威胁她!
王维在边上越听眉毛拧得越紧,他扫了一眼阿宛的神色,手上忙用了点力扶住了她,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问:“是谁?”
阿宛见再也瞒不住,声带呜咽道:“是公孙娘……”
她不忍心看王维煞白如纸的脸色,转头向那管事小吏道:“既然已行刑完毕,那麻烦大哥去通传一声,我带她出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是?”
她扬手从头上拔下一支足金的掐丝莲花簪子,动作极快地塞到了他手里。
管事小吏微微掂了掂份量,极为满意,便不再细想,打着哈哈道:“即已行刑,那便快快着人带走吧……我带你们过去便是!”
王维脚步凝滞,几乎走不动路。
阿宛定了神,伏在他耳边轻声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先救了公孙娘出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