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年是大比之年,哪知国运不济,偏巧传来消息,说是太后老佛爷要废了科举。“这岂不是康梁一党造的谣,前些年,维新党要废科举,结果招致了天下大乱,连紫禁城都让洋人住了小半年,如今重提此事,定是居心叵测。”沈师爷气的胡子一翘一翘,是戏台上演出的小丑,那双瞪得滚眼的眼睛,是小丑脸上的白粉底子。
科举到底是被废了,沈师爷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他昏了过去,就此他病倒了,在病榻上,他哆哆嗦嗦地念叨着:“筠睿,你可得好好等着,总有一天老佛爷会幡然悔悟,把科举又提回来的。祖宗千年的文脉不能断,这是规矩。”
科举废除了,沈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失去了考取功名的忌讳,沈三叔一下子陷入了绝望。他已经年近廿龄,却硬生生断了进阶的门路。“现如今,留洋归国的人,可以考科举了,一样拿着翰林的顶子。”渐渐这一个说法在天津卫传扬开去。这确是实情,沈师爷也有耳闻了。风声说,津南道的一个林家傻小子就走了这狗屎运,他家里穷的叮当响,于是去了不收束脩的洋学堂,听说每月还供给银钱吃饭,这或许是洋鬼子的假把戏,把人诓骗了来,做他们的奴才。没多久义和团来的当口,沈师爷更是坚定了这一观点,他捋着颔下的胡子,可是义和团到底失败了,他的胡子又瘪了下去。沈师爷因附和义和团,落下了“永不叙用”的处分,而他的儿子是争气的,转眼沈家的气运又回来了,坊间都说。林家的后生得了翰林的顶子,又有许多贵族之家争相攀结,沈家倒成了门庭冷落。这对于沈师爷是致命的伤害,如秋雨打残荷的凄凉,一个风雨之夕,沈师爷死在了他祖传的紫檀木床榻上,临走的遗言是要沈三叔精研经书,这算是遗训了。风吹开了窗户,“哐啷哐啷”的窗子敲打着,沈家的窗子依旧是积习的繁密木格子窗户,反面贴着窗纸,一戳就破。上海的公馆十有八九都已经换了大而敞亮的玻璃窗,落地分明。风吹着床头的煤油灯呼呼直窜地尺来高,丫鬟阿香忙去把窗户掩上,窗纸破了个洞,风到底还是灌了进来,又赶忙拿物件抵住。
沈家至此埋没了。一个大家族,倘没有功名,便断了进项。沈家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再也不见紧张。十年间,田产是卖的卖,抵的抵,只剩了我家隔壁的一幢洋房。这起初也不是他家的,宣统三年,皇帝倒了,沈家摒弃了沈师爷的遗训,据赛诸葛的掐算,沈家的老宅是黑煞星挡道,要腾房挪屋,置办下一幢洋房,才能转运。其实无非是赛诸葛联合一位至亲要敲沈家的竹杠,照例是五万大洋的洋房,沈家愣是掏了七万,为的就是这个风水——“厅房敞亮、富贵吉祥,门前百竹,自有天助。”赛诸葛说他寻遍了天津卫,就这幢镇得住沈家的鬼魅。
沈三叔的霉运却并未好转,不上两年,他母亲就病逝了,亲戚也都绝交了。谁也不愿意带累他,幸好有个姐姐远嫁沪上,多少会接济一点,他好周转,然而就这么一直混了下去,他抽上了鸦片,又捧起了戏子。他对于戏的痴迷,是宁愿饿着肚皮,也要票一出的程度,别人背后给他起了个绰号——“沈三痴”。